學達書庫 > 傅斯年 > 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 | 上頁 下頁


  漢魏儒家釋雅字今可見者幾皆以為「雅者正也」(參看《經籍籑詁》所輯)。然雅字本誼經王伯申之考訂而得其確詁。《荀子·榮辱篇》云:「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讀書雜誌》云:「引之曰:雅讀為夏,夏謂中國也,故與楚越對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證。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遼齊大夫子雅,韓子《外儲說》右篇作子夏。楊注雲『正而有美德謂之雅』,則與上二句不對矣。」斯年按,《荀子》中尚有可以佐此說之材料,《王制篇》云:「聲則凡非雅聲者舉廢。」又云:「使夷狄邪音不敢亂雅。」此皆足說明雅者中國之音之謂;所謂正者,縱有其義,亦是引申。執此以比《論語》所謂「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尤覺阮元之說,以雅言為官話,爾雅為言之近官話者,正平可易。且以字形考之,雅、夏二字之本字可借古文為證。《三體石經》未出現風雅之雅字,然《說文·疋》下雲,「古文以為詩大疋字」,然則《三體石經》之古文雅字必作疋甚明。《三體石經·春秋》中夏字之古文作是,從日從疋,是夏字之一體,正從疋聲,加以日者,明其非為時序之字,准以形聲字之通例,是之音訓正當於疋字中求之也。

  雅既為夏,夏既為中國,然則《詩經》之《大雅》、《小雅》皆是周王朝及其士民之時,與夏何涉?此情形乍看似可怪,詳思之乃當然者。一、成周(洛邑)、宗周(鎬京)本皆有夏地,夏代區域以所謂河東者為本土,南涉河及于洛水,西涉河及于渭水,故東西對稱則曰夷夏,南北對稱,則曰夏楚,春秋末季之秦公雲「事蠻夏」,無異謂秦先公周旋于楚晉之間,而《左傳》稱陳、蔡、衛諸國曰東夏(說詳拙著《民族與古代中國史》)。然則夏本西土之宗,兩周之京邑正在其中。二、周人自以為承夏之統者,在《詩》則曰「我求懿德,肆于時夏」,「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在《書》則曰「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說詳拙著《新獲卜辭寫本後記》,跋見《安陽發掘報告》第二期三八四一五頁(文中印刷錯誤極多)]。然則周室王朝之詩,自地理的及文化的統系言之,固宜曰夏聲,朝代雖有廢興,而方域之名稱不改,猶之《詩經》中邶、鄘本非周之侯封,檜、魏亦皆故國之名號,時移世異,音樂之源流依故國而不改。音樂本以地理為別,自古及今皆然者,《詩》之有《大雅》、《小雅》正猶其有《周南》、《召南》。所謂「以雅以南」,可如此觀,此外無他勝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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