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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職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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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歌曲必有歌者,有繪畫必有畫師,有文學必有文人,歌者,畫者,文人,以及一切的藝術家,雖他自己要表達客觀的境界,要說「實在」的話,但總是他自己的境界,他自己的話,這都是一個無量數方面的。物理學者雖然只有一個境界,而詩人和藝術家則因自身和環境互相反應之錯綜,有無量數之境界。惟一的然後是客觀,多方面的必定由主觀。所以談一種文學,便等於談該一種文人,拿《文苑傳》當作文學史看,未嘗不是,只是歷來的文苑傳都是依最形式的方法寫的,正不能借此看出這些文人的實在罷了。 一個文人的成分是無限東西湊合的,以前的祖祖宗宗好些零碎,同時的東西南北又好些零碎。姑且約略來說,第一,他是個人;第二,他是個當時的人;第三,他是個在職業中的人。第一,文可不必談,因為太普泛了。但我們還要提醒一句,因為文人是人,所以文學中最大的動盪力是情愛和虛榮心了;第二,我們在下一節中商量;第三,正是我們在這一節中說的。 文人的職業是因地有些不同的。譬如中國歷代的文人大多數是官吏,西洋近代的文人,好些個不過是個國王或貴族的清客相公,而大多竟是優倡或江湖客而已。他們的職業成就他們的文學。十七八世紀的文學是貴族養他,近百年中是社會養他,所以十七八世紀的書籍,每每致于貴族,最近的書每每致于他的妻和友。又如唐詩和宋詩,真正不是一樣的風格,也不是一樣的題目。中晚唐的詩人,除韓、白幾個人以外,都是樞臣節使的掾史或清客,所以所做的詩無論是藻飾的或抒情的,自詠的或贈給人的,每每帶著些書記翩翩的樣子,現出些華貴的環境,露一點逢場俯仰的情緒。在這個情景中,我們顯然看出當時的文人不是貴族社會的自身,而是在貴族式的社會中作客。風氣先已如此了,便是真的貴族,做起文辭來,便也不免是這個樣子了。所以唐詩在大體上說去是說客人的話,為別人作詩的話(杜少陵大體不這樣,然李太白卻不免)。到宋朝便沒有諸侯式的方鎮了,每沒有食客做了,文人多要去做皇帝的官了,做官比做客在當時實在獨立得多,自由得多,所以用不著說話給府主聽,只由著自己的性兒,說自己的話好了。文人自成一個社會,在這社會裡文人是主人。所以像山谷、後山,那類的詩,那類文人社會中的詩,絕難出現于中晚唐時府主的社會中,所以宋詩在大體上說是說主人的話,作自己的詩。舉這一個例,以概括其他無數的例。 在中國,古往今來文人的職業大略有四種:一、史掾;二、清客;三、退隱;四、江湖客。 中國文學的開頭是官的。這句話仿佛像答晉惠帝的傻問,但,文學確有官的、有私的。中國的典冊高文,例如箴、銘、頌、贊、符、命、碑、志等,是官的,西洋的荷馬等是私的,近代的文學尤其是私的。官文不必即是當官者之言,只是一經沿襲一個官文的來源,便成一個官文的質實,所以歷來所謂大手筆者,所做多是些官文,這些人有的也不過是布衣的。官文的來源起于史掾,這個名詞本不很好,但一時想不出更好的來。經典時代所謂史之一職,與八代所謂掾之一職,合起來以概後世,故用這個名詞。經典時代中所謂史,八代所謂掾,皆是給人做書記的。史掾的文辭,在原始上不過是工具的文辭,不能說是藝術的文辭,但公文有時也很有藝術性,特別在中國文學史中這個情形尤其顯著。不特六朝的大文多是官文或半官文,即開中國文學史的《尚書》、《雅》、《頌》又都是官文。史掾的職業是執筆的臣僕,這個情形在最早的記載上已經看得很清楚,周代金文刻辭中常有下列一個公式:「王立中庭,呼史某冊命某為某官。王若曰。」所以史掾說的話是別人的話,他的作用不過是修飾潤色而已。因為這樣的職業是如此,所以這樣的文章在最好時不過是「如黃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汪中《吊馬守貞文》)。這個職業在漢武帝以後尤大發達,枚乘司馬相如的時代,文人的職業還只是清客,不是史掾(司馬長卿曾為郎官使蜀,然還是清客的浪漫把戲,到王褒乃是個有秩位的官)。到王褒、谷永,文學改宗古典一派,而職業已不是客而是官;賦(此處但就京都一類之賦言)、誄、碑(私文而官氣者)、論(此處但就符命一類之論言之,如「劇秦美新」,「王命」等)、頌、贊、箴、銘等等體裁,都是在這個時候始發達官的文學,揚子雲正是古典文學的大成就,同時也是官氣文章的十足發達,《劇秦美新》之論,《十二牧》之箴,可以為例。東漢一代的文學,除詩樂府(民間文學)及史書(工具文學)以外,幾乎皆是這一類的文,而文人也是在上則為列大夫,在下則舉孝廉,辟郎官,直到蔡邕便是這一線的最高點。魏晉六朝大手筆固然多是些國家的典制,即到了排除八代以歸秦漢之韓文公手中,如《平淮西碑》之「點竄《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者,看看這個大文中之衣冠禮樂氣象思路,又何嘗不是官樣文辭呢?不過散文談官話究竟沒有駢文談官話之便當,壞事說成好事,尋常事說得有風度,所以詔令制誥永遠是以駢文行之。直到了駢文的創造性早已消失之後,駢文中官文之一部尚能有花樣可翻,如宋之四六,正是好例。而宋代的散文,得有駢文包辦了官文去,自身還可免說官話,較自由些,故差有新生命了(其實宋代散文之進展依科舉者甚大,這雖然也是一種官文,而與做史掾之官文不同)。 文人的第二種職業是清客。清客也是在王庭或諸侯卿相乃至富家士族之家中供奉的。但史掾與清客有個大不同處,史掾是用自己的本領做別人的工具,清客是把自己的藝術供別人之欣賞,所以同樣是個做奴才,史掾表達的是別人,清客表達的還是自己,史掾是僚屬,清客仍不失其為客人,史掾是些官,清客還不失其為藝術或方術之士。 戰國時,梁朝稷下的那些先生們,大約都是些清客,其中固有專以方術見長的,也有特別以文辭見長的,例如鄒衍、淳於髡。到漢朝則梁朝與淮南朝的清客最多,果然楚辭的好尚就在這個環境中成就,歌辯的體制就在這個環境中演進。司馬長卿、東方曼倩在漢武朝中也只是清客,不能算做官,雖然不免於「主上所戲弄優倡所畜」,但究竟比執筆說官說的人可以多多自顯性靈些。中國文學的好多缺陷,每每由於文學大多不自清客或江湖客來,這是比起近代歐洲來相形見絀的。本來清客只靠諸侯及世家貴族來蓄養,專制帝王的朝廷是比較難容較有自由的藝術家的,即使容許,一個朝廷也養不了許許多,且一個朝廷更難得有兩樣的風氣,而藝術風氣統一了,每每即是藝術的死症。 文人的第三種營生是退隱,退隱雖不是「職」,卻在甚多文人身上已經成了一種「業」,這一業與業官實在是一件事情的兩面,進則為官,退則歸隱,歸隱仍是士大夫的身分。自然,隱居的人們也不全是一類,雖大多是退到林泉的,然也有退到林泉竟真歸農的,也有是一生布衣未出過茅廬的。中國文學中甚發達的山林文學自然是這些人們成就的,這些山林文學的意境有的很是寧靜的,有的很是激昂的,真隱士多是真激昂的,因為真的隱遁,非「帶性負氣」不可,這是朱文公說對了陶淵明的話,假的隱遁也可以認識些山林中的性靈,例如杜子美誤認做高人的王摩詰之在輞川。 在中國,山林文學之發達和帝政很有關係,因為有這樣的帝政,然後官多,然後退位的官多,然後官家子弟之在林下田間,可以憑藉基業以欣賞文學者多,然後對於世務起了反感而深藏遺世者多,一統的帝政時代,清客之少,隱逸之多,當是一個原因;封建制度之下,正是相反的。 文人的第四種生活是做江湖客。江湖上的詩人文人,自古以來是很多的,只是因他們的文辭多上不了統治階級之檯面,所以我們不感覺著這些人的存在。雖時時代代多有這樣的作者,而世過代遷每每留不下多少蹤跡。敦煌石室卷子中給我們好些李陵、蘇武的故事和詩歌,而不告訴我們以他們的作者;又給我們好多唐代的小說,漢土的佛曲,都不知作者。宋人的平話雜劇,亦不知作者;元明以來的長篇小說很多不知作者,我們所見近代的一切民間文學亦不知作者。這些東西中,自然也有些是好事的官們,清閒的紳士們作的,然大多總當是在江湖上吃閑、賣藝、說書、唱故事的人們所作的。這些眾人中真有藝術家,因為只有他們乃是和倡優——這都是藝術家——同列的,乃不是士大夫,他們曾經以眾人的力量創造了好些大文體,如楚辭、五言、七言、詞、曲、雜劇、傳奇、彈詞、章回小說(詳論在本書《文體之演化》一章中)。又出產了好些有力量的文辭,例如「古詩十九首」,所謂蘇李詩、東漢樂府、唐人無名氏的詞,以及直到近代一切通俗文學中的佳作。 其實上述四類也都互有出入,我們不能指每一文人單獨的屬某一類。這樣四種生活的交錯,有個對稱的樣子,做官和做隱士原來只是一件事的兩面,都是士大夫階級,分別只在一進一退而已。做清客和做江湖客也只是一種營生的高低,都是方技的職業,分別只在一有府主而在上,一無府主而在下而已。做官和做清客又有相同處,便是他們都在上層。做隱士和做江湖客也有相同處,便是他們都在民間。這很像一個四角形的關係。 我並不想把這一部講義寫成一個唯物史觀的文學史,且我反對這樣無聊的時髦辦法,但在討論許多文學史的問題時,若忘他的物質方面的憑藉,是不能辟入的。 因文人的職業之不同,故文人的作品有的為人,有的為己,有的為多,有的為少,職業是在客位者為人,在主位者為己,在上層社會者為少,在下層社會者為多。文人和其他人一樣,焉能自脫於他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呢? 文學因時代的不同,每每即是文人的地位因時代的不同。在瞭解很多文學史題上,這個觀點很重要,現在姑舉一個例,即上文已經提出過的唐詩、宋詩不同之一事。 自從五言詩成詩體正宗的時候——建安——算起,文人的地位多數是在朝做侍從供奉,在外做一薄宦或靠府主為生的。他們雖不全是這樣,然多數是這樣。這個情形,到了唐朝更甚,唐代的社會是貴族的社會,唐代的政治是在門閥手中的。中唐以來,地方割據的勢力分了中朝的政權,各節度使又每成一個小朝廷,能養清客。這時候的書生,自是書生,不像宋朝人可以隨便以天下事自任。這時候的書生正多出身清門的,然而與統治階級每不是一事。他們所處的社會是華貴的社會,而他們正多是在這樣的華貴社會中做客。譬如李白、杜甫的時代,主人自是楊家兄弟姊妹,及其環境中人乃外至嚴武等等,李白只是中朝的客,杜甫只是節度使的客。中晚唐詩人的客人生活尤其表顯這情形,直經五代不會改,因此之故,唐代詩人除杜、韓幾個大家而外,都是為這件事實所範圍的。經五代之亂,世族社會掃地以盡,到了北宋以後,文人每以射策登朝,致身將相,所以文風從此一變,直陳其事,求以理勝者多,詩風從此一變,以作散文的手段作詩,而直說自己的話。這個轉移,慶曆間已顯然,至元祐而大成就。以前讀書人和統治者並非一事,現在差不多是一類了,以前的詩人寄居在別人的社會中,現在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以前詩人說話要投別人的興趣,現在可以直說自己的話了,總而言之,以前的詩多是文飾其外,現在的詩可以發揮其中了。以前是客,現在是主了。社會組織之變遷影響及于文人的生活,文人的生活影響及于文章之風氣。誠然,最大家每每有超越時代的形跡,如韓昌黎的詩,在他當時是獨立的,反而下與宋詩成一線,又如陸放翁的詩,在他當時是能高舉的,反而與唐詩聯一氣,然而大多數詩人總是完全受時代之支配,依環境以創作者,即此第一等之最大詩人,一經深者,仍不脫離其時代,不過占得最在前耳。世人每以為慶曆以降之變唐風,由於范歐諸公之提倡,王蘇諸人之繼作,然若北宋中世文人的生活依舊如唐時,這提倡正未必能成立,即成立也不得發展綿長,自然不至於依舊局促于西昆諸體,然仍當是憑唐人之遺緒,在個外範中一層一層翻些花樣而已,大前提是變動不了的,數百年之緒是不能一下子轉的,如歐陽公之《明妃曲》者是作不出來的。下邊對舉溫飛卿、黃魯直詩各一首,以為這一節所說的意思之形容,我們不說這兩首詩可以分別代表晚唐、盛宋,然把這兩首詩對著看一下,看看他們的身世之不同主或客,出詞之不同內或外,境界之不同文或質,意態之不同清或醇,則時代之異,環境之別,再顯然不過。 溫飛卿《過陳琳墓》: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黃魯直《池口風雨留三日》: 孤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 水遠山長雙屬玉,身閒心苦一舂鋤。 翁從旁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 俯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 宋朝慶曆以來詩雖不接唐人,而宋朝的詞反接唐人,唐人詩中的體質、情感、言語,到了北宋盛時不傳入詩,反而轉入詞,這件事實我們幾乎可以在一切北宋大家中看出的。這為什麼,這因為宋詩人作詞時的環境轉與唐人作詩時的環境偶似,這便是說,在華貴的社會中作客。北宋的詩人作詞還多是替歌妓做的,試著學說歌妓的話。南宋的詞人作詞便漸漸替自己做了,稱心去說自己的話。唐詩人的環境同于倡,宋詩人的地位近於儒。北宋人制詞多是臨時的解放,因而最富風趣,不說自己的職業話,而去代歌者表他自己的世界。即如歐陽公,在詩中是大發議論的老儒,在詞中香豔的溫、李比不上,豈不以歐陽公當時在詞在詩之社會的身分各不同,所以詩和詞不像一個人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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