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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申韓列傳第三


  老子者

  《禮記》曾子問鄭注,「老聃者古壽考者之號也,與孔子同時」。老非氏非地,壽考者皆可稱之,如今北方稱「老頭子」。儋、聃、老萊子,三名混而為一,恐正由此稱之不為專名。

  楚苦縣厲鄉曲仁裡人也。

  苦縣之名始於何時,不可知。苦邑未必始于秦漢,然苦縣之名容是秦滅楚為郡後改從秦制者也。楚稱九縣,仍是大名,郡縣未分小大(郡即君之邑,七國時關東亦封君,楚初稱公如葉公,後亦稱君,如春申君。至於縣是否六國亦用之,待考。漢人書固有敘六國地稱縣者,然漢人每以當時之稱稱古,未可即據也。後來秦置守尉,郡存而君亡矣。郡縣「懸附之義」乃封建之詞,而後來竟成與封建相對之制)。苦在漢屬淮陽,淮陽時為國,時為郡。東漢改為陳郡,蓋故陳地也(見《漢書·地理志》陳分野節)。《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敬王四十一年,即魯哀公十六年,楚惠王十年,陳湣公二十三年,楚滅陳,其年孔子卒。故如老子是楚人,則老子乃戰國人,不當與孔子同時,老子如與孔子同時,乃苦之老子,非楚人也。又漢人稱楚每括故楚諸郡,不專指彭城等七縣,太史公蓋以漢之楚稱加諸春秋末戰國初人耳。

  姓李氏

  案姓氏之別,在春秋末未泯,戰國末始大亂,說詳顧亭林《原姓》篇,《論世本》一節中當詳引之。太史公心中是敘說一春秋末人,而曰姓某氏,蓋姓氏之別,戰國漢儒多未察,太史公有所謂軒轅氏高陽氏者,自近儒考證學之精辨衡之,疏陋多矣(《論語》稱夏曰夏後氏,稱殷曰殷人,蓋殷雖失王,有宋存焉,夏則無一線紹述之國,杞一別支而已,必當時列國大夫族氏中有自稱出自夏後者,遂有夏後氏之稱,「固與」夏氏甚不同義。如顧氏所考,王室國君均有姓無氏也)。

  名耳,字伯陽,諡曰聃。

  《史記·志疑》二十七,「案:老子是號,生即皓然,故號老子(見三國葛孝先《道德經序》),耳其名(《神仙傳》名重耳),聃其字(《呂覽·不二》《重言》兩篇作老耽),非字伯陽。字而曰諡者,讀若王褒賦諡為洞簫之諡,非諡法也(說在《孟嘗君傳》)。蓋伯陽父乃周幽王大夫,見《國語》,不得以老子當之。又《墨子·所染》《呂氏春秋·當染》並稱舜染于許由伯陽,則別一人,並非幽王時之伯陽父。乃高誘注呂,於《當染》篇以伯陽為老子,舜師之(《呂·本意》篇,堯舜得伯陽續耳也);而于《重言》篇以老耽為論三川竭之伯陽,孔子師之(《周紀集解》引唐固亦雲,伯陽甫老子也);豈不謬哉?但《索隱》本作名耳字聃,無『伯陽諡曰』四字,與《後書·桓紀延熹八年注》引史合。並引許慎雲,聃,耳曼也,故名耳,字聃,有本字伯陽,非正。老子號伯陽父,此傳不稱,則是後人惑于神仙家之傳會,妄竄史文。《隸釋老子銘》《神仙傳》《抱樸子·雜應》《唐書宗室表》《通志氏族略四》《路史後紀七》並仍其誤耳。《至路史》載老子初名元祿(注謂出集真錄),《酉陽玉格》言老子具三十六號,七十二名,又有九名,俱屬荒怪,儒者所不道」。案:梁說是也,惟謂老子生即皓然,恐仍是魏晉以來神仙家之說,陸德明亦采此,蓋唐代尊老子,此說在當時為定論矣。

  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

  《孔子世家》雲,「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雲。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與此處所敘絕異。此蓋道家絀儒學之言,彼乃儒家自認之說,故分存之也。孔子見老子否,說詳後。

  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

  關尹老聃:《莊子·天下》篇並稱之,蓋一派也。其書在《漢志》所著錄者久佚,今傳本乃唐宋所為,宋濂以來,辯之已詳。

  莫知其所終。

  此為後來化胡諸說所依據,太史公如此言,彼時道家已雜神仙矣(《淮南子》一書可見)。

  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

  《莊子·外物》篇舉孔子問禮事,即明稱老萊了。

  以其修道而養壽也。

  黃老之學,原在陰謀術數及無為之論,雜神仙後始有此說。

  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

  此事見《周本紀》烈王二年,及《秦本紀》獻公十一年,上溯孔子卒于敬王四十一年,為百有六年,與百二十九年之數不合。「故與秦國合」,謂西周時秦馬蕃息洴渭間也。「離」,謂東周遷也。「離五百歲而複合」謂秦滅周也。「合七十歲而霸王者出」,霸王當指秦皇,然赧王之世,秦皇乃生,西周滅後至秦皇立,恰十年,非七十年。此說在《史記》四見,《周紀》《秦紀》《封禪書》《老子傳》,或作十七,或作七十,或作七十七。無論如何算,皆不合。恐實是十歲,兩七字皆衍,或則讖語本不可確切求之也。

  此所謂《史記》當是秦史記,彼時秦早有王天下之心,故箕子抱祭器適周之說,有擬之者矣。

  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

  子長時,老子傳說必極複雜矛盾,子長能存疑,不能自決(《孔子弟子列傳》亦書兩老子為孔子所嚴事者,此外尚有邁伯玉、晏平仲、孟公綽、長弘、師襄,又是後人增之者。子長此處但憑書所記者列舉之,正無考核及倫次也)。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

  老子儒學之爭,文景武世最烈。轅固生幾以致死(見《儒林傳》),武帝初年竇嬰、田蚡、王綰皆以儒術為竇太后所罷。及武帝實秉政,用公孫宏、董仲舒言,黃老微矣。談先黃老而後六經,遷則儒家,然述父學,故於老氏儒家之上下但以道不同不相為謀了之耳。

  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

  如此則亦孟子同時人。

  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

  老莊不同,《天下》篇自言之。陰謀術數之學,莊書中俱無之,莊書中有敷衍道德五千言之旨者,亦有直引五千言中文句者(如「故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然莊書不純,不能遽以此實其為老子之學也。子長之時,莊非顯學,傳其書者,恐須托黃、老以自重,故子長所見多為比附老氏者。

  作《漁父》《盜蹠》《篋》,以詆䚹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

  今本《莊子》,西晉人向秀所注,郭象竊之,附以《秋水》諸篇之注,而題為郭象注者(見《晉書》)。此本以外者,今並不存,但有甚少類書等所引可輯耳。子長所舉諸篇,在今本《莊子》中居外篇雜篇之列,而子長當時竟特舉之,蓋今本《莊子》乃魏晉間人觀念所定,太史公時,老氏絀儒學,儒學絀老氏,故此數篇獨重。司馬貞雲,「按,莊子,畏累虛,篇名也,即老聃弟子畏累」。今本無此篇,僅庚桑楚雲,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遍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累之山。此與司馬子正所見不合矣。是子正猶及見與向郭注本不同之莊子也。

  京人也。

  《左傳》隱元年,「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或申子鄭之京人也。

  本于黃、老,而主刑名。

  黃、老一說,恐漢初始有之,孟子論楊、墨,《莊子·天下》篇、《韓非·顯學》篇,以及《呂覽》,均不及此詞。蓋申實刑名之學,漢世述之者自附于黃、老,故子長見其原于道德之意。

  而其本歸於黃、老。

  如可據今本《韓子論》,韓子乃歸於陰謀權數之黃、老耳。

  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此所記恰與子長《報任少卿書》所雲「韓非囚秦,《說難》《孤憤》」相悖,彼是,此必非。今本《五蠹》《孤憤》《說難》等篇,皆無囚秦之跡可指,大約《報任少卿書》所雲正亦子長發憤之詞耳(《呂覽》成書,懸金國門,決非遷蜀後事)。

  申子卑卑。

  言其專致綜核名實之小數也。

  皆原于道德之意。

  刻薄寡恩,而皆原于道德之意,此甚可思之辭也。道德一詞,儒用之為積極名詞,道用之為中性名詞。故儒不談凶德,而道談盜者之道。韓文公雲,道與德為虛位,仁與義為定名,此非儒者說,五千文中之說耳。刑名此附于道德五千言,《韓子書》中亦存《解老》《喻老》,雖「其極慘礉」,仍是開端于五千文中。故曰,皆原于道德之意。

  按《老子申韓列傳》,在唐以宗老子故,將老子一節升在伯夷上,為列傳第一,今存宋刻本猶有如此者。此至可笑之舉,唐之先世是否出於隴西,實未明遼,在北周時,固用胡姓大野矣,而自托所宗於老子。當時人笑之者已多,所謂聖祖玄元皇帝,誠滑稽之甚。

  黃、老刑名相關處甚多,故老、莊、申、韓同傳。三鄒子比傅儒家言,而齊之方士又稱誦習孔子之業(《始皇本紀》扶蘇語),故三鄒與孟、荀同傳,亦以稷下同地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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