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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之認識


  上文既依地望、語言、習俗遷變以疏解其民族部落,茲再依此民族部落之別以探其與後來之民族有若何之關係焉。

  一、漢族 或曰中國族。此族人在古代中國東北及朝鮮之經歷已見本卷各節,茲不贅論。

  二、挹婁族 挹婁族之必即通古斯族,可以其流派確知之。挹婁之後為勿吉,勿吉之轉音為靺鞨,靺鞨之遺而複振者為女真,女真之受中國節制者為建州,建州之改名曰滿洲。滿洲語女真語確然為通古斯語族之南支,則其本源之挹婁、勿吉、靺鞨必通古斯族也。且《後漢書》《魏志》所記挹婁生活習俗多與今之通古斯人合,不僅語言有線索可尋而已。

  三、濊貊 挹婁既為通古斯族,則與挹婁不同語之夫餘、句麗、沃沮、濊貊一系必非通古斯族也。通古斯者,本語言族系之名詞,並非種族,然語言族系大體上可為民族分別之標準,以語言之單位每即文化之單位故也。挹婁人形似夫餘,明其以鄰近而有血統混合,其語言不同,明其不衍自一派。若日,夫餘等所謂貊之一系,雖不與挹婁同語,亦不妨與挹婁俱為通古斯之分支。殊不知《後漢書》所記夫餘、句驪、挹婁事,乃去今兩千年前者。今通古斯人之居土,東濱大海,西界葉尼賽河,其東南端與漢人朝鮮人分界,其中部之南端,與蒙古人界,其西北一支則橫穿於說突厥語之部族間(其東北為突厥之葉庫克族,其西南為突厥之韃靼各族)。其形勢實見憑陵於蒙古突厥。居西伯利亞平原之地,非可長久固持者。按之中國史,挹婁(後為勿吉)之地望,及其迤北之山河交錯地,當為此族之本土,而以金山黑水為中心。其西北之長線,在近二千年歷經遷變,蒙古突厥各族與之代有其地。然則今之通古斯族部落,當不能為遠古造成之民族,而二千年前夫余、句驪等人先與確可認為通古斯族先世之挹婁人絕異其語言生活狀態及習俗,其文化程度之高低尤懸殊,是則夫餘、句驪等貊國必不能為今日通古斯各部之同族無疑也。且所謂通古斯族者,除其南支以受漢化而文化大進外,其北部至今尤在甚低之文化中,其文化程度正與古所謂挹婁者相應,而與夫餘、句驪、濊貊等全不能合。穴居、石鏃、「獨無法俗,最無綱紀」之挹婁人,與城柵、俎豆、揖讓、好潔、守喪、耕稼、冠冕之夫餘、句驪、濊貊諸部必不能有近屬之關係,然若假設今所謂通古斯族者,自夫余、挹婁前數百乃至千餘年,即分文野絕然不同之派,亦不可通矣。

  四、三韓部落 三韓不可以民族名也,三韓之為甚複雜的混合部落者,可以數事明之。夫餘、句驪、濊貊、沃沮分散若干萬方裡,而語言大同,三韓部落局促于半島之南端,而語言各異,一也。辰韓多中國遺民,故名秦韓,而「漢末,百姓苦亂,多流亡入韓者」,二也。「近倭,故有文身者」,則自海上來之成分,其數非可忽略者,三也。箕准於亡國後,夫余尉仇台於變動中,皆往而王之,必帶其部族俱往,四也。辰國之字誼今雖未能確知,然日本人有以辰國之辰為十二辰之誼者,其說似不誤。辰韓、弁辰皆十二國,而漢化區域之中以十二種動物代十二辰之金石記載,恐亦以朝鮮慶州西嶽角幹墓十二神畫像為最古(漢鏡紀十二辰者,並不配以十二獸)。此雖近後之石刻,其神話或亦淵源自昔。十二獸配十二辰者,北虜之俗,非中國之習。浮屠教在東漢已大自海上來中國,三韓又殖其變形之教。海南山北,遠方殊俗,萃於一土,此土之常受遠方影響可知,五也。[州胡島上有髡頭如鮮卑之民,亦可注意之事實。按,朔漠舊族故皆編發或被發,其髡頭者自鮮卑始。蓋鮮卑自北南移之前,或已間接受希臘波斯在中央亞細亞之影響,故不編發被發而髡發。州胡者,州為島之本字,胡之一詞在漢世亦以之名身毒(天竺)人。此州胡當是來自南洋或印度者,其韋衣裸下,乘船往來市賈,皆暗示其所來之方向,佐以此事,知馬韓所謂蘇塗必即浮屠,非僅名近貌似而已。]保半島之孑遺,集四方之亡人,承漢化于樂浪,混胡俗與竺教,可為三韓立體之說明。三韓時先已如此,則後來新羅百濟之混鎔時可知。《北史·百濟傳》云:「其人雜有新羅高麗俀(按即倭字)等,亦有中國人。」《新羅傳》云:「其人辯有華夏、高麗、百濟之屬,兼有沃沮、不耐、韓之地,其王本百濟人,自海逃入新羅,遂王其國。」凡此皆足證新羅百濟之不由純一民族而成。

  今朝鮮語與四鄰各語之關係皆不明了,朝鮮語中漢字極多,然皆是借字。亦有與日本語偶合之點,亦由倭人據任那頗久,或不免差有影響于南端諸處,其前更可以三韓文身之俗,證其小有同化,然此只是渺小的偶同,絕不能曲成日韓語同源之一說。朝鮮語與滿洲語及一般之通古斯語亦間有相類處,此當由鄰居影響或小小同化而成。總之,借字是一事,語法及音系受鄰近人之影響又一事,小量之混合又一事,大混合又一事,而同系分支則絕然另一事也。至今治語言學者,未絲毫能證明日本、朝鮮、通古斯之同源,但有若干提示以想像擺佈之而已。且所謂烏拉阿爾泰語族自身是否一事,先是一問題,其中語族間差別實太大,且烏拉阿爾泰一詞遠非印度日耳曼語族或賽米提語族各名詞合義之比。今持此內含不明之名詞,以括源流尚未曉知之語言,實難有科學的弋獲,徒為國別的成見及政治的喧嚷而已。

  參看(一)S.Kanazawa:The Common Origin of the Japanese and Korean Languages, Tokyo 1910.

  (二)A.Meillet et M.Cohen:Les Langues du Monde, Paris 1924.

  然吾人不妨試問今之朝鮮語出於古之朝鮮半島中何部?此問題果能解決,豈不大妙,蓋如出於高句驪,便是濊貊,若出於新羅百濟,則另一事也。無奈《朝鮮史》並不給吾人以明確之敘述。朝鮮之制字母是明初年事,前此皆用漢文,故古語存者,僅用漢字漢文書寫之若干官名地名人名而已。此雖可憑以揣猜,究不能得上等結論,於是對此一東方文明古國竟不能知其語族來源,亦憾事也。按近代李氏朝鮮建國於洪武朝,雖為中國易其國號,且在明朝「視同內地」(《明史》語),然對於其前之王氏後高麗朝實無何等重大的文化及民族之改易。王氏朝時,曆為契丹女真所憑陵,更為蒙古所蹂躪,然均未影響及於民族之改變。王氏高麗建國于五季之初,與遼差同,雖起自半島之北境,究以唐代新羅為其底子。自唐高宗時,百濟、高句驪以背唐而亡國,新羅以事大而保業之後,雖安東都護設置將及百年,然武后之牝雞司晨,徒與東人以進展之機會。故高麗、百濟唐代雖複其國,終以新羅故,未能就藩,新羅事唐,奉羈縻之臣節而已。高宗後數世皆新羅擴大其勢力於半島之時代,新羅未亡之前,幾統一半島之政治權。後高麗憑此而起,則新羅之有大影響于後高麗可知。然新羅在三國中建國獨後,初不見於經傳,後附庸於百濟。且其自身先是一個大混合,今又不能得其混合之相互分量。無論朝鮮語基本上出於高句驪或新羅,其為混合語,可以其親屬難明知之也。

  「三韓民族」一名詞在三韓時或即不能成立,其是否為後高麗之本體尤不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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