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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本書用「東北」一名詞不用「滿洲」一名詞之義


  日本及西洋人之圖籍中,稱東三省曰「滿洲」,此一錯誤,至為淺顯,而致此錯誤之用心則至深。滿洲一詞,本非地名,《滿洲源流考》辯之已詳。又非政治區域名,從來未有以滿洲名政治區域者。此一地段,清初為奉天甯古塔兩將軍轄境,而奉天府尹轄州縣民政,與山海關內之府廳州縣制無別。康熙以來曰盛京省,清末曰東三省,分設督撫。有清二百餘年中,官書私記均未嘗以滿洲名此區域也。此名詞之通行,本憑藉侵略中國以造「勢力範圍」之風氣而起,其「南滿」「北滿」「東蒙」等名詞,尤為專圖侵略或瓜分中國而造之名詞,毫無民族的、地理的、政治的、經濟的根據。自清末來,中國人習而不察,亦有用於漢文中者,不特可笑,抑且可恨,本編用「中國東北」一名詞以括此三省之區域,簡稱之曰「東北」,從其實也。

  然滿洲一詞之原委不可不辯。關於此事,清代之官樣文章《滿洲源流考》云:

  天男乘舠順流下,至河,步登岸。……眾曰:「此天生聖人也,不可使之徒行。」遂交手為舁,迎至家。三姓者議推為主,遂妻以女,奉為貝勒,居長白山東鄂多理城,建號滿洲。是為國家開基之始。以國書考之,滿洲本作滿珠,二字皆平讀。我朝光啟東土,每歲西藏獻丹書,皆稱「曼珠師利大皇帝」。翻譯名義曰:「曼珠,華言妙吉祥也。」又作曼殊室利,《大教王經》云:「釋迦牟尼師毗盧遮那如來,而大聖曼珠室利為毗盧遮那本師。」殊珠音同,室師一音也。當時鴻號肇稱,實本諸此。今漢字作滿洲,蓋因洲字義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耳。實則部族而非地名,固章章可考也。

  然此書前面所載之乾隆四十二年八月十九日上諭則又曰:

  史又稱金之先出靺鞨部,古肅慎地。我朝肇興時,舊稱滿珠所屬曰珠申,後改稱滿珠,而漢字相沿,訛為滿洲,其實即古肅慎,為珠申之轉音,更足征疆域之相同矣。

  按,滿洲固非地名,然其來原殊自地名之建州出。去年北平故宮博物院發現之《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按《清太祖實錄》今已發見者有三本。最早者為此一本,其為最早可以其稱武皇帝證之,康熙初年以後已禁此稱。此本絕少漢文修飾,稱明曰「大國」、自居曰「夷君」,可見其未經改造。次為瀋陽故宮所藏《滿洲實錄》本,此本已有修飾,然尚不多。次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藏之稿本,塗改數遍,每改則修飾愈多。最後之本為故宮藏第二本,今已印行者,此本已全非本來面目矣)。有下列之記載:

  「三姓人息爭,共奉布庫裡英雄為主,以百里女妻之。其國定號滿洲,乃其始祖也。」(南朝誤名建州)按,此書成于清初,彼時滿洲人尚不深自諱飾其來源,康熙南巡謁孝陵時,乃九叩首也。康熙末年始有「得國至正」之辯,雍正始著《大義覺迷錄》,乾隆始竄改國史,廣作焚書,抹殺明代,藻飾其祖,而《滿洲源流考》正成於乾隆四十二年,較之清初本之《太祖武皇帝實錄》,蓋後一百餘年,其時因漢化後自慚而改其祖跡之事,已極不可究詰矣。滿洲為清代祖號一說之不可信者,有數事可證。一、天命天聰時皆稱金國汗,其遠祖至多亦是為明人「忠順看邊」(見《清太宗伐明告示》,載北京大學《國學季刊》一卷二號)者耳,焉得為人稱曰大皇帝?如謂斯號為天聰時所造,猶可說,歸之始祖,徒見其虛誕。二、《源流考》卷一所說與書首上諭所說全異,一謂肅慎之音譯,一謂番僧之贈號,然乾隆所作《全韻詩詞》注則又曰:「我國家肇基於東,故西藏每歲獻丹書皆稱曼珠師利大皇帝,至今漢字作滿洲者,蓋因洲字義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從俗。」同在一書而有二說,同在一人而有二說,足明此號之源,清盛時本無定論。

  最初本《太祖實錄》以滿洲建州為一名,而以建州為漢語之誤,此大可注意者。考建州一詞之成立,最後亦當在唐渤海國時。《唐書·渤海傳》記其府州之名數,於率賓府下有建州,《滿洲源流考》於此名下注云:

  《元一統志》金上京之南曰建州。

  《明實錄》永樂二年置建州衛(按我朝肇興之地,即渤海建州之故壤也。遼金元皆有建州,並在今喀喇沁及土默特境,為遼時所移,非渤海之舊)。唐晏《渤海國志》於建州下云:

  按,《元代一統志》,「混同江俗呼松阿裡江,源出長白,北流經舊建州西五十裡」,以此考之,則建州之地應在吉林東南額多力城之西,本國朝發祥之地。考《甯古塔紀略》云:「甯古塔城東有覺羅村,傳為我朝發祥之地。」而《柳邊紀略》則作覺羅城。《大清一統志》云:「鄂多理城在興京東一千五百里,本朝最初建都於此。」《盛京通志》引《元史·塔出傳》:「乃顏叛塔出,棄妻子,與麾下十二騎直抵建州,距咸平千五百里。」咸平,今開原縣境,以地考之,則額多力城去開原固有千里餘,正可與《元一統志》互證建州所在。則前人謂明建州衛即渤海建州信矣。

  據此,渤海之建州為一地名,曆遼金元而未改,明永樂之設建州衛,實沿千年之習俗,並非創制(按明代東北諸衛所創之名皆譯音,其有此等雅稱者,皆文化舊壤)。建州之稱既遠在先代,滿洲之稱尚不聞于努爾哈齊時,兩字若為一詞,只能滿洲為建州之訛音,決不能建州為滿洲之誤字。

  依上所分解,有五事可得指實者:一、建州之稱,至明中季至少已數百年,約定俗成,官民共喻。二、滿洲一詞,清初未經掩飾之記載謂即建州,所謂「偽作」者,正指其本為一詞耳。三、清代遠祖居微小之部落,為明「忠順看邊」(見《清太宗伐明告示》),斷無被西番稱為「曼珠師利大皇帝」之事。且清初名金國,不稱滿洲,已由學者論定。四、滿洲一詞之來源,乾隆自己有兩意見,全不相干。五、此詞在滿語中卻作曼珠。將此五事併合,只能有一解釋,即努爾哈齊所憑以創業之諸部,名建州者久矣,彼雖立金國之號,部落舊稱之習俗不改,且漢化愈深愈知金號之並非特別體面,於是借番蒙語中(蒙古經典名詞多出自番)曼殊之詞,以訛漢語中建州之字,曼珠一詞之施用,自當亦東部蒙古喇嘛教之者。蓋喇嘛自元季以來,幾成北部部族之國教,清族初年文化,非漢即蒙,而其文書乃蒙古也。然其造此滿洲一詞之用心,固昭然為遷就建州一詞,蓋建州一詞,彼之先祖久已承認,入於神話故事,勢不能改,只好訛之。然則滿洲一詞,謂為建州一詞之亥豕魯魚可也(按滿建二詞,雖四聲不同,然在今北方土音中是疊韻。故以滿洲訛建州,其事甚便)。

  建州改號之經過,及滿洲一詞之制度的意義,本書第三卷中另有專篇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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