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作家 > 傅斯年 | 上頁 下頁
文言合一草議


  文辭遠違人情,語言切中事隱,月前著文,抒其梗概,今即不復贅言。廢文詞而用白話,餘所深信而不疑也。雖然,廢文詞者,非舉文詞之用一括而盡之謂也。用白話者,非即以當今市語為已足,不加修飾,率爾用之也。文言分離之後,文詞經二千年之進化,雖深蕪龐雜,已成陳死,要不可謂所容不富。白話經二千年之退化,雖行於當世,恰合人情,要不可謂所蓄非貧。以白話為本,而取文詞所特有者,補苴罅漏,以成統一之器,乃吾所謂用白話也。正其名實,與其謂「廢文詞用白話」,毋寧謂「文言合一」,較為愜允。

  文言果由何道以合一乎?欲答此題,宜先辨文詞與言語之特質,即其特質,別為優劣,取其優而棄其劣,夫然後歸於合一也。切合今世,語言(下文或作語言,或作白話,或作俗語,同是一詞)之優點,其劣點乃在用時有不足之感。富滿充盈,文詞之優點,其劣點乃在已成過往。故取材於語言者,取其質,取其簡,取其切合近世人情,取其活潑饒有生趣。取材於文詞者,取其文,取其繁,取其名詞剖析毫釐,取其靜狀充盈物量。本此原則,制為若干規條,將來製作文言合一之文,應用此規條而弗畔,庶幾預於事前,不至陷咎於事後也。難者曰:文言合一,自然之趨向,不需人為的指導,尤不待人為的拘束。故作為文言合一之詞,但存心乎以白話為素質,而以文詞上之名詞等補其闕失,斯已足矣。制為規條,誠無所用之也。予告之曰:文言合一之業,前此所未有,是創作也。凡創作者,必慎之於事前。率爾操觚,動輒得咎。苟先有成算,則取捨有方,斯不至於取文詞所不當取,而舍其不當舍;舍白話所不當舍,而取其不當取。文言合一,亦不易言矣。何取何舍,未可一言斷定。與其渾然不辨,孰若詳制規條,俾取捨有所遵率。精于方者成於終,易於始者蹶於後。謂此類規條為無用,猶之斥世間不應有修詞業也。

  此類規條,說之良非易易。以蒙孤陋,於此安所容喙。雖然,一得之愚,容有一二可採,姑拉雜寫成一時所見到者,求正於高明也。

  (一)代名詞全用白話。「吾」「爾」「汝」「若」等字,令人口中不用為常言。行于文章,自不若「你」「我」「他」等之親切,此不待煩言者也。

  (二)介詞位詞全用白話。此類字在白話中無不足之感(代詞亦然),自不當舍活字而用死字。

  (三)感歎詞宜全取白話,此類原用以宣達心情,與代表語氣。一個感歎詞,重量乃等於一句或數句。以古人之詞,表今人之心情與語氣,隔膜至多,必至不能充滿其量,而感歎之效用,於以喪失。如曰「嗚呼」,不學者不解其何謂也;學者解之,要不親切。不能直宣聲氣,猶待翻譯,一經翻譯,效用失矣。「哎呀」雖不可與道古,用於當今,差勝於「嗚呼」。一切感詞,皆如是觀,不待一一舉列。

  (四)助詞全取白話。蓋助詞所以宣聲氣,猶之感歎。以宣古人聲氣者宣今人,必不切合。「焉」「哉」「乎」「也」等,全應廢棄,宜以「拉」「了」「麼」「呀」等字代之。

  (五)一切名靜動狀,以白話達之,質量未減,亦未增者,即用白話。曰「食」不如曰「吃」,曰「飲」不如曰「喝」,曰「嬉」不如曰「玩」也。俗語少小所習,人人者深。文辭後來所益,人人者淺。故吾人聆一俗語,較之聆一同義之文言,心象中較為清楚。讀書時不能得明確之意象,聆人言語即不然,亦此理也。此語言之特長,應保持勿失者也。

  (六)文詞所獨具,白話所未有,文詞能分別,白話所含混者,即不能曲徇白話,不采文言。「今言道義,其旨皆固殊也。農牧之言『道』(即白話)則曰『道理』,其言『義』亦曰『道理』。今言『仁人』、『善人』,其旨亦有辨也。農牧之言『仁人』則曰『好人』,其言『善人』亦曰『好人』。更文籍而從之,當何以為別。裡閭恒言,大體不具也。」(章太炎先生《訄書·正名雜義》)

  世有執「大體不具」之說,菲薄白話者。白話之不足應用,何能諱言。不思所以補苴,並其優點亦悍然斥廢,因噎廢食之方耳。文言合一,所以優於專用白話者,即在能以文詞之長,補白話之缺。缺原可補,又焉能執其缺以為廢棄之口實也。

  (七)白話之不足用,在於名詞,前條舉其例矣。至於動靜疏狀,亦複有然。不足,斯以文詞益之,無待躊躇也。例如狀況物象之詞,用文詞較用俗語為有力者,使用文詞。如「高明」「博大」「莊嚴」等,倘用俗語以代之,意蘊所存,必然銳減。蓋中國今日之白話,樸實已極。此類狀況之詞,必含美或高之德性,非素質者所蓄有。一經俗語代替,便大減色也。

  (八)在白話用一字,而文詞用二字者,從文詞。在文詞用一字,白話用二字者,從白話。但引用成語,不拘此例。

  中國文字,一字一音,一音一義,而同音之字又多。同音多者,幾達百數。因同音字多之故,口說出來,每不易於領會,更加一字以助之,聽者易解矣。如唐曰「有唐」,夏曰「有夏」,邾曰「邾婁」,吳曰「句吳」,皆以虛字助之,使聽者易解也。三代秦漢,多用雙聲疊韻之字,又有重詞、駢詞。盡可以一字表之,乃必析為二者,獨音故也。然則複詞之多,單詞之少,出於自然,不因人之好惡。今揉合白話文詞,以為一體,因求於口說手寫兩方,盡屬便利。易詞言之,手寫出來而人能解,口說出來而人能會。如此,則單詞必求其少,複詞必求其多,方能於誦說之時,使人分曉。故白話用一字,文詞用二字者,從文詞。白話用二字,文詞用一字者,從白話。如文詞曰「今」,白話曰「現在」,舍「今」而用「現在」。文詞曰「往」,白話曰「過去」,舍「往」而用「過去」。「今」「往」一音之字,聽者易混。「現在」「過去」二音之詞,聽者難淆。此孫卿所謂「單不足以喻則兼」也。然引用成語,不拘此例。如曰「往事已非」,不必改「往」以就「過去」。既是成語,聽者夙知,又有他字助之,更不易淆也。

  (九)凡直肖物情之俗語,宜儘量收容。此種詞最能肖物,故最有力量。《文心雕龍》雲,「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此均直有物情之字。《詩經》之文所以獨貴者,善用斯品,即其一因。「灼灼」等在今日為文言,在彼時為白話。以古例今,凡俗語中具此性質者,宜不避俚俗,一概收容。例如「乒乓」「叮噹」「飄飄」「遙遙」之類,無論雅俗,皆不可捐。又如「軟」「硬」「快」「慢」「粗」「細」等,其聲亦有物情。「軟」字發音較柔,「硬」字發音較剛,「快」字發音疾,「慢」字發聲遲,「粗」字發聲粗,「細」字發音微,此種直效物情之字,最為精美(此所舉列數字,以言語文字學之眼光觀其變遷之跡,各有其轉化之歷史。今俱存而不論,但就今人口中發音之情形論之,無庸執訓詁以衡吾言也)。萬不可以相當之文言代之。若「依依」等字,今世俗言雖已不用,而酷肖物情,蔑以複加,偶一採納,固不患人之不解也。

  (十)文繁話簡,而量無殊者,即用白話。文詞白話文法有殊者,即從白話。出詞貴簡,簡則聽者讀者用力少,用力少故生效大。又貴次敘天然,次敘天然則聽者讀者用力少,用力少故生效大。人心之力用於聆讀時,為量有限。先之以繁言紊敘,彼將用其心於解釋文句,又焉能分費精神,會其概觀。文簡語繁之時,何所取捨,此條中姑不置論。若當文繁語簡之際,自宜從語會文。又文詞中之文法,在古人原為自然,在今人已成過往,反似人造,不如語言中之文法,切合今世人情。故舍彼就此。

  以上所舉乃一時率爾想到。不盡不詳,尤恐不當,更不合論理的排列。將來續有所悟,再補益之也。

  凡各條例,原本於一,即取白話為素質,而以文詞所特有者補其未有,是也。此語言之極易,行之甚難。本篇略舉數端,以見百一。苟為條貫之研究,充盈其量,可成一部文言合一的修詞學。

  第一,文言合一,趨向由於天成,設施亦緣人力。故將來合一後之語文,與其稱之曰天然,毋寧號之以人造也。有人造之跡,斯不妨以最近修辭學、言語學上所發明要理加之使人,以成意匠之文。夫然後有尚之價值,視今之文辭、白話二端,均有特出者(此言其可加入。若有與中國文法不能相容之處,不可勉強以成文離之象)。

  第二,文言合一者,歸於同之謂也,同中而異寓焉。作為論學、論理之文,不能與小說戲曲同其糅合文詞白話之量。易詞言之,論學論理,取資於白話者較多,小說戲曲較少。有其異,不害其為同;有其同,不應泯其異。然則合一後遣詞之方,亦應隨其文體以制宜。論者似未可執一道而強合之也。

  第三,錢玄同先生曰,「選字皆取普通常用者,約以五千字為度」。所謂選字,蒙意以為似不緊要。逐一選擇,其道至難。縱使竟成,作者未必儘量率由,不或離畔,是用力多,生效少也。但求行文之時,不從僻,不好奇,不循古。懸之以為嚴規,萬無違於通俗之理。陳其方而已,無待舉數也。

  第四,採用各地語言,製成標準之國語,宜取決於多數。如少者優於劣者,亦不妨稍加變通,要須以言語學、修辭學上之原則為斷,不容稍加感情於其間。

  第五,將來制定標準國語,宜避殊方所用之習語成辭。今所通行之官話,無論北京、杭州,優點均在逐字逐句之連成,全憑心意上自由結合,絕少固定之習語成詞滲雜其間。返觀方言,習語最多,其弊有四:學之甚難,一也。難者不能求其迅速普及,二也。各地有其成詞習語,不能相下,三也。思想為成語所限,宣達不易自由,較之為古典故事與一切文學上之習用辭所限制者,厥弊惟均,四也。廣東人到北京,學語三四個月,便可上口。北人至廣東雖三四年不能言也。此蓋社會上通用之官話(此與通行於北京土著之北京語有別。北京語仍是方言,多用習語,吾等自外省來北京,於此不刻意摹仿,另操一種南北可以互喻之語。此種互喻之語,不專取材於一城一市,乃雜合各地平易之語以成。雖有偏重北方之質,要其混合的性質可采。此吾所謂社會上通用之官話。—此性質另有評論),原為各省人士混合以成。乃言語之粉地,絕少習語成詞,故學之甚易。此為統一行遠語言之特質,將來制為國語,此點不可忽也。

  第六,制定國語之先,制定音讀,尤為重要。音讀一經統一,自有統一之國語發生,初不勞大費精神。今使荊、蜀、滇、黔之士,操其普通用語與北人談,有可喻者,有不可喻者,令其寫出,無不解會。可知殊方言語之殊,殊在質料者極少,殊在音讀者較多(閩粵等當別論)。又音讀劃一,稍事取捨,便成統一之國語。又制定統一音讀,尚非至難。所應集思籌策者,將由何法使殊方之人,棄其舊貫,而遵此人為之統一音讀也。

  第七,統一音讀,只論今世,不可與沿革上之音讀混為一談。顧亭林雲,「聖人複起,必舉今日之音而反之淳古」。是豈可行之事。章太炎先生謂「統一語言,於『侵』『談』閉口音,宜取廣東音樸質之」。此種閉口音,自廣東外,無能發者。令廿一省人徇一省,無論理有未愜,即於勢亦有所不能行。故在古人為正音,在今人為方音者,宜徑以為方音,不以入於國語。

  第八,較易統一者,國語之質料耳(即有形象辭之語)。若夫國語之音態(即無形象之聲氣),全隨民俗心理為轉移,樊然淆亂,差異尤甚於質料,一難也。質料制定,尚易遵循,至於語氣,出於自然,雖加人為的制限,即不易得人為的齊一,二難也。就現在異地方言之意態論之,薊北(北京永平以東)語言銳利,其弊哀嘶。中原(直隸南部及黃河沿岸)語氣凝重,其弊鈍遲。吳會風氣流麗,其弊靡弱。閩粵語氣複雜,其弊結屈。此不過略舉數端,悉言乃不可勝數。今強之趨於一統,理勢恐有未能。即其未能而安之,則作為文詞,所用虛字,隨方而異,又與統一國語之原旨違矣。果由何道生其殊點,願持製作標準語之論者加之意也。

  上來所說,乃一時興到之言,率爾草就於一夜。咎謬良多,更何待言。尚祈明達進而教之。

  (原載1918年2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二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