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鏗 > 最後的出路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窗外的朝陽滿含著生命力地發射它的光輝,這光輝由緊閉著的玻璃外射進房裡,照著鐵床的銅柱閃閃放射光芒。

  經了幾天來的煩擾和焦慮的她,這時雖躲在溫軟的鋼絲床上的被窩裡,但臉部灼熱著,通身卻冰冷地毫不覺得舒適的意味!她舉起倦澀的眼睛望著朝陽的光輝,這光輝把她內心蘊蓄著的勇決精神完全恢復起來!

  「蓮姊!你今天又是不爽快嗎?起身吃粥去啦!」若芙把晨妝打扮好了,一面灑著香水在才穿上身的新衣上,一面說。

  「頭痛得很哩!我要多睡一會,你先吃去吧!」她懶懶地回答後便翻身朝向床裡面了。靜聽著若芙似乎抽開梳妝匣,再搽上些什麼香粉之類的東西,才出去了。

  ——啊!可恥的女性,自甘墮落的女性!……你儘管時時刻刻在向外表妝飾,妝成紅豔,嫩白的一團肉——靈魂是完全沒有了——供異性的淫樂,玩弄……!啊啊!你自己滿以為是高貴的時髦小姐呢,實際上連下流的賣淫婦還不如呀!……不要說你,就是那些女學生,女教員,女革命家……不也是孜孜於肉的裝飾嗎?只要能使她們臉上,身上增加一分可以取媚異性的豔麗!那麼,她們便寧願受了十分的困苦,艱難以求得!啊!……不要說她們,就是自己,自己過去不也是這樣的一個墮落者麼?不也是給現社會的資本劣根性所侵襲麼?……

  ——啊,自己,自己現在真需要找求最後的決心,最後的出路了!戀愛於我是無望了,也覺得對它厭倦了!事業呢,在這樣的社會,這樣知識淺薄的我,更是絕望了!世界於我有什麼可留戀呢?生存于我也可能沒有意義了,假如還這樣地活下去!……但是,懦怯地自殺了,寂寞地死亡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自己之所以會灰頹勇氣,再跨入這卑污,黑暗的家庭,踏入這資產階級的小姐生活的,不還是社會的一切害了我麼?……鷗姊說的話真是洞見肺腑,她說,社會的一切制度不根本破除,我們人類是終於陷在苦惱的糾紛裡的!……她想到這裡,又把壓在枕下的許女士的來信拿出來讀著。

  ……時代的鐘聲把我們震醒了,從沉沉大夢中震醒起來了!經了這樣的物質的壓迫,生活的困苦,流連,精神的苦悶,屈伏……把我們夢想著的幽花樣生存的理想打碎了,毀滅了!是一度幻滅,虛無的苦悶,意念,進而是現在醒覺,勇決的時候了!我們——我和他都有了相當的覺悟,不願屈伏於社會的淫威下面,以求物質上安適的生存;也不願避世高蹈,冷眼旁觀了;——其實是不可能吧!……我們要崛起,要努力,要和同病相憐,有徹底覺悟的同志——同時是給現社會遺棄踐踏的青年聯合起來!推翻一切,破壞一切,幹著真正偉大的革命事業!來呀,芷青!來呀,你這彷徨于歧途的青年,快點醒覺吧;勇決吧!……

  「你說你已經被迫著和個情趣不投的買辦階級的南洋客人訂婚,不久就要有家庭了。你是不願意——萬分的不願意跟他過那無聊的小資產家庭的生活,在苦悶著茫無際涯的掙脫後的出路……唉,過去的不要說它了,單講現在:你若能真正覺悟,覺悟前途無限的曙光,覺悟根本救解自己,救解他人的方策,那麼,你起,你起!你還是個有為的女青年,女志士!把你資產階級的劣根性,態度,習慣……都拋棄了,讓它遺留在你這再不能給你留戀的舊環境裡,卻把你的純潔,猛烈……的熱情——革命的熱情煽熾起來!和我們攜手路上光明的大道!……你不可幻滅,更不用憂疑,時候已經成熟,已經是我們的了!再躊躇就會把良機錯過的,錯過之後就不用說了!……

  ……

  把這信讀了一遍,信心和決心又回旋上心頭!她使勁地用兩足舉起再向床上一擲,就勢躍坐起來了!因了這樣的一個大震撼,床屏上站著的姓金的影片,突然跌落在她胸前來!

  把頭髮向前三分七分地分成大小兩邊,又把那大的一邊梳得有些高起的南洋風的裝式,還配著那兩片最觸目的厚口唇的這張像片,充滿肉感地像向她癡笑著!像片的右角上,再寫了一行with any kisses to my darling,my fiancee的英文。她恨恨地把它擲向地上,又狠狠跳下去把它蹴了幾下!

  「誰是你的Darling不要臉的!誰是你的……?」看那在自己腳下被踐踏著的他也有些可憐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太無謂了,太殘酷了,把氣憤發洩得錯誤了!又把它拾起來,放在桌子上。

  ——自己真要徹底覺悟,下最後的決心了!與其做個沒有靈魂的肉的享樂者而墜落,真不如幹著精神得到慰安的偉大的事業呀!……芷青啊,芷青啊,一次再次的奮鬥正是你的偉大!你不要懦怯,不要頹喪啊!失敗就是成功,你緊緊地記著吧!……沉默了一會,她心裡突然這樣地向自己曉示著,策勵著。熱情和勇氣像火般燒著她的心,她幾乎跳躍起來了!把兩手向前伸去,抬頭看時,對照身鏡裡映著自己蒼白的臉孔上,充滿了堅毅,果敢的表情。

  呀!不要你這萬惡的東西——給社會一切的罪惡做工具的東西!讓你再套上別只醉生夢死,妖媚無聊的女人的指上去吧!……她把指上那照著陽光閃爍著的訂婚的鑽戒,脫下來拋向臨街那個窗外去了。

  「現在是時候了!啊,啊!娘,娘!……你遺留世上的惟一的女兒,要為自己為群眾努力奮鬥去了!……你的一生都給現社會的一切制度壓害,以致棄了你獨生的女兒,飲恨而終的!……呀!你的女兒此刻奮起了,起來和那坑害你,害他人的一切制度復仇了!……娘呀!……她像發狂般把桌子上擺著的母親的遺像,拿起來狂吻著,熱淚更不知不覺地滔滔掛下來!

  ——這一次的出走,一定把三叔們氣煞了,真痛快啊!把他那蒙上的一層友愛,恤孤的臉皮揭下了!……呀!我走之後,那筆一萬塊錢的奩資,歸他己有,馬上又可以多倒販些國人抵制著的仇貨來欺騙同胞,接濟仇敵了!自己交結了那些貪官,假革命者,不但沒有危險,還可發一筆橫財!呀!你這同胞的叛徒,社會的侵蝕者的資本家,奸商,市儈!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厄運就要臨頭了……她一面穿著外衣,一面咬著牙把三叔叔咒詛著!

  ——我可以走了,走開這物欲充濫的牢獄了!啊!不用再躊躇了!……她走出室裡去,發狂般由前樓的樓梯上跑了下來!嚇得坐在梯角上打瞌睡的小婢女,以為又給人家毒打了,從晚上失眠的濃睡中驚跳起來!

  「姑娘!……姑娘!……」小婢的睡意完全消失了,她睜開兩隻充滿紅線般血絲的眼睛,看她匆促地,和平時不同的毫沒妝束便向大門外跳出去了,又不敢詢問,只有把她叫著。這時屋裡的人都在後廳上早餐,三爺們還高臥未起哩。

  「啊!這鄭氏之門,永別了!……啊,啊!絳桃!可憐的你呀!你將找不見你相依為侶的姑娘了!……」她走出門口來時,咬著牙齒,兩手不自覺地緊握著拳,悄悄地站住回望,看著自己樓上那幅掛在街窗的紅窗幔,臨著曉風在向自己招展著!……

  太陽已漸漸地升上澄碧的天空,放射它猛烈的光芒於街上熙攘往來的行人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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