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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自從回三叔叔家,把殘冬度過之後,眼前又是惱人的綺麗春光。她寂寞地,驚怯地迎著她二十歲的青春了。二十歲是一生青春期的頂點——尤其是女人,過了二十歲,那麼,接著便是沿那一方漸漸地低下,是廿一歲,廿二歲……了!不能瞬間到了年過花信,那時,青春便宣告離別,剩下的是炎暑當頭的夏天了。

  元旦那一天,她無聊賴地勉強裝扮著,跟若芙——三叔的女兒——們裝出笑臉向三叔和三嬸們行了賀年禮後,回到房裡來,笑又不能哭又不敢地悶坐著。

  ——啊!今天我便是二十歲了——令人討厭又令人不得不過的「二十歲」終於到來了!……近來總覺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蟲般吃蝕心頭……唉!我的華年可算是辜負了!……

  ——若芙的婚事已經訂定了,她才十七歲哩!……表姊碧君聽說已有了小孩,做母親了!……自己呢?唉!……看三叔們是很替自己的婚姻負責的,盼不得我快點有個結束,可是……她回家後,亦有許多媒婆來向她求婚,問年庚的,但對象都是些紈絝子弟,或有著專制家庭的,三嬸叫若芙探問她的口氣時,她都不躊躇地拒絕了!

  ——在這裡要裝著一副虛偽的面孔見人,全沒一點真性!他們的資產階級的驕奢,殘虐……的態度尤令人看不過,像那一次三叔的虐打車夫的事情……!唉!……聽說年底若芙就出嫁的,這個略可言談的人也不在這裡,那麼,自己整天被幽禁於這冰冷的家裡,不把人悶死麼?……她正伏在案上出神地想著,若芙和國貞的妻子笑嘻嘻地由外面走入來。

  「恭喜你!蓮姊!你今天有兩重喜事呀!……」若芙走過來向她滑稽地揖了一揖,哈哈地笑了。

  「真的,蓮姑娘!你今天的喜信來了!」

  「什麼喜事呢?你們串通了來向我開玩笑呀!」她不得不裝著笑臉。

  「告訴你吧,蓮姑娘!你的婚事又浮動了,不是開玩笑的。」年輕的國貞嫂很正經說——難道今天正月初一,也有媒婆到來求親麼?……她不好意思這樣發問,只是狐疑著。

  「這位姑爺是我們都看過的,也是近在咫尺的一個人!……」若芙再拍手笑了。

  「不要盡拿著我玩開心啦,究竟是什麼事呢?」她越覺得茫然。

  「不要急死你了,等我說吧!就是住在我們樓下的那個姓金的客人!……」

  「又哄人了,你這張嘴!」她心裡突突地跳起來!她想,是那個林松卿麼?怪不好看的!……

  幾天前樓下來了個南洋客人,說是國貞從前要好的同學。他叫金賢瑞,雖說是G城人,但自少就在南洋生長,還不曾回到祖國來的。這次是國貞特地叫他來A市三叔所創設的汽船行裡當大寫,因而寄居在這裡的。聽說他的英文程度很好,在新加坡的什麼書院,讀英文讀到最高級的第九號了——我們南洋的僑胞,說起讀英文的程度時老是把第幾號排著的,可是國文卻連半個也不懂!他家裡沒有什麼人,只有個各營生計的兄長,和嫁了人的姊姊,父母哩,在兩年前都死去了。

  關於他的身世她是知道的,當若芙把這些話告訴她時,她亦對這陌生的客人起了身世飄零的同情之感!處在這樣的家庭,他和她當然沒有接觸,晤談的機會的,可是昨天她和若芙偶靠著街窗俯望行人,他也剛由行裡回來,那副赤黑的臉孔襯著一個很厚很大的紅唇,和遍身南洋特有的俗不可耐的風味映入她的眼簾時,她不禁對他沒來由地憎惡起來!

  因為她平時頂喜歡讀C氏的一個長篇小說,把裡面的人物都實際化起來,腦裡留了很深刻的印象!所以看了這個客人以後,和若芙談論及他的時候,就把他叫成林松卿——這小說裡的南洋商人——了。

  若芙說,早上三叔和嬸嬸討論到她的婚姻問題,說她已經二十歲了,不能再事苛求而耽擱了!姓金的家世清白,沒拘沒束;性情忠實,本事又好……看來是她極適當的配偶了!叫嬸嬸要切實勸導她,勸她不要再希望嫁給那些浮滑的新學生,新青年了!姓金的家當雖不雄厚,但每月能夠賺百多塊錢的洋差事,一生衣食包可溫飽的……這頭婚事斷不能再放過了,她縱不願意,三叔也要強迫執行!本來兒女婚事,是不用他們自己參加的!……

  「好啦,蓮姑娘!你貞哥哥說,姓金的一切他都深知,一定不會錯誤,包管姑娘終身是幸福的……」國貞嫂再咬著她的耳朵說,姓金的曾暗地看見她,說她漂亮極了!由國貞的介紹,他和她盡可以先談談心,見見面的!……

  「……」

  她再嘗試著戀愛的把戲了!有了熱望和急進的心理時,對對方總不致如何奢求,而易於滿足的。全沒有gentleman的態度的他,全沒有時髦學生的氣味的他,全沒有貴公子,文士的丰采,溫雅的他……不要說較之四少和其寧有千萬個不及,就連師玉那穿得很大方的西服裝束也趕不上了!

  ——愛情和擇偶總不應該以外表取人的!看他的性質,行動還不失為忠誠,謹厚的一個人,自己可以將就一點了!……她時時這樣地對自己寬解著。但有一次她和他在國貞的書房裡,很親密地談著,他那癡笑的黑臉送著厚厚的紅唇向她頰邊來時,林松卿的幻影很清楚地浮現在腦裡,眼前更閃動著四少的醉人的面孔,和兩片可愛的紅唇,她茫然地拒絕了他,像逃般跑回自己房裡來。

  ——自己這樣聰明,伶俐,負有美人的稱譽,能令男性迷醉在裙下的姑娘,卻終於給這個情趣毫無,俗氣滿身的南洋土著所佔有了麼?……她也時時這樣地對自己反問著,替自己痛惜著!但是,有什麼法子呢?

  「蓮妹,會你的sweet heart去啦!快點……他已在我書房裡了,你由後面走廊走去吧!……」國貞走入室來通告她。每次都是這樣的,一有機會,他就叫姓金的上樓來到他房裡,同時又通告她;自己卻在書房外面站著,讓他和她接談,一面窺視外面可有什麼動靜,便可立刻示意給他倆。看來國貞對待朋友和妹子的熱忱真可欽感,真是樂於成人之美的撮合者!

  她連忙站起來,對鏡掠了幾下劉海,再把一張香粉紙搽著臉兒。

  「不用裝扮了,盡夠漂亮死了!……還不快點去麼!他等得急死啦!……」國貞嘻嘻地邊看著她妝扮邊笑著說。

  「討厭的貞哥哥!……」她紅了臉向他了一眼。「問你,三叔們沒曉得我們的事吧?他近來有向你說到關於我們的話嗎?」

  「橫豎遲早都是他的人了,還禁止你們的晤談做什麼呢?……母親和妹妹早知道你倆的秘密了!……」國貞哈哈地笑著。

  「真的?她們怎麼說呢?……」她停止搽粉的工作,睜著驚疑的眼光問他。

  「自上天父親喊阿金寫信給他在南洋的兄長,報告他要和你訂婚的話,一方面即是徵求他哥哥同意的意思。這是他們老年人認為應該做的妥貼行為。一等他哥哥回信,便要揀日子文定了……哈哈!你哥哥為你介紹的人總不會錯吧?如何?不知阿金和你將來要怎樣酬謝這個撮合者兼間諜的我呢?……」

  「已經去信了麼?我還沒有聽他說到呢?……」她有些呆住了!

  ——自己終身就這樣決定了麼——決定嫁給這個不曉得戀愛是什麼,對人生全無相當的瞭解和意趣的洋行辦事人麼?……

  ——近來所以和他晤談,也不過聊以解悶——聊以發洩自己那像是性的煩悶罷了!那裡說得上戀愛呢?和這樣的男性,連風俗人情,文化都不相同,完全蠻陌般的粗鄙男性接談,沒有一句不令人作嘔,令人討厭的,還有什麼溫馨,神采的情話綿綿呢?……把終身交給了他,無條件地交給了他,太不值得吧?太不值得吧?!……

  ——自己對戀愛也有相當的經驗了,縱不能夠找到最高理想的戀人,但相當的配偶最低也應該具有面貌清雅,思想和學識比自己高深或相等,對文藝略有嗜好的新青年等條件的……不料苛求的結果是和意想相差得這末厲害!不料早日給他們——有可愛的資格的男性所競爭著的身心卻給這個令人生厭的南洋客人佔據了去!不料……!

  一陣煩擾和痛悔襲上她的心頭,憤慨,愴悲的滋味更使她落下淚來!她沒有跟國貞去會姓金的勇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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