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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落了幾天的滂沱大雨,把炎暑變成了輕涼的初秋一般。真是一雨成秋了,在這嶺南的A市。

  昨夜給狂雨吵醒的她,在涼涼的感覺中再也睡不著了。她扭開電燈來讀著小說,可是砰急的雨聲總把她的注意力擾亂。放下書本,她轉過身來,看著睡在床裡邊的表姐正死人般醉臥著,身子緊緊地卷在洋氈裡。

  表姊的名字叫李碧君,是個年紀已有十九歲的、溫存的城內姑娘。她整天不大開口,只有默默地做著很精緻的活計和看些才子佳人的彈詞。

  她也是在十歲時便死了父親,跟著母親祖母們寂靜地過活著。今年已定了夫家了。未婚夫是個中學生,硬迫碧君的母親要給她入學,不然他就要提出異議。慌得一無所知的大妗母忙把女兒送到A市姑娘家來。

  芷青想,表姊真有些傻氣呢!那天因為母親和大妗母訴說她未婚夫強迫她入學校的事,她竟自哭了!還說她一定不入學校裡,她看不慣那些聰明伶俐的A市女學生,她不敢入校裡與她們為伍!

  ——她還不曉得入學的必要吧?也不曉得學校的群眾生活,比在家裡蜷伏著快活得許多吧?她這樣想了時,不覺暗笑表姊的沒見識。

  ——聽說她丈夫是個中學生,但不知是怎樣的一個人?她這樣衣飾不會時髦,思想落後的女子,怕將來難合他的意吧?!……她由表姊的未婚夫聯想到那個在禮拜堂裡向她傳情的男學生,更由他聯想起宋師玉來!她像給下意識衝動般跳起身子,從箱子裡把他的來信拿出來讀著。

  ——他這個時候一定在南洋了,在異國了,遠了!遠了!……他還念著我麼?……自己分明太對不住他了……呵呵!

  但是……!近來很容易便流下的眼淚又掉在她兩頰上,掉在枕上!

  ——雖然自己太沒勇氣,但亦是事勢使然的,你莫怨我呀!……她感到自己心理矛盾的苦悶!

  她反復著流淚到天亮。睜開澀滯的眼睛看時,雨後灰色的天空,像要壓下來般浮現在窗外。

  吃了早飯,她無情無緒地憑欄望著淅淅不斷的雨絲,心裡的紛茫迷亂正像它一般無從排遣,園裡那株白薔薇花,一朵朵都給雨點打得翻不過身來;那角落的芭蕉葉,卻青闊得可愛可憐!

  「這樣的雨天,她們怕不來補習吧?」她像歎氣般說著。回頭望那沉寂的表姊,正默默地低頭繡著紅豔的花朵。娘呢,在廳上喃喃地念佛。

  「表姊,不要用工了,天氣這樣暗沉沉的,可不要看壞了眼睛啦!」

  「橫豎都是沒事做的。亦不見得如何黑暗哩。」表姊靜穆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她們不來了吧?鷗姊亦沒來?!」

  「……」

  「……」

  「砰,砰……」她聽著有打門的聲音,小婢慌忙跑下樓去開門。她由樓上望見許女士撐著雨珠點滴的傘兒閃入門來。

  「啊喲,鷗姊!這樣的雨,我以為不來了哩!……」她和表姊都跑到樓梯迎接她。

  「雨中跑路才覺有趣哩!……」近來臉上老是浮現著沉黯的色彩,不是從前般有生氣的許女士,淋得通身都濕透了!裙子上也給濺上許多污泥!她像跑了許多路程般,很疲倦地頹然坐在椅子上苦笑著。

  「這時外面的雨不很大吧?你怎會淋得這樣濕?」芷青忙跑去箱子裡拿衣服來給她換上。

  「不用換,就這樣等它自己幹吧!……我自早上六點多鐘跑到現在,怕有三點鐘了吧!?」

  「怎好不換呢?濕衣穿了會生病的……」

  「你到朋友那兒去麼?」

  「不妨的,生病也好,不想換!」許女士的性格有時就很神秘,惹得碧君時時懷疑著她。

  「外衣不換就換襯衣吧!都濕透了!還不快點!」芷青很誠懇地催她換。

  勉強換了衣服後的許女士,只默默地坐著,不像從前那樣的談吐風生了。她把懷裡一卷書信似的東西摸出來,靜靜地看著,有時皺眉,有時微笑!

  芷青不敢站近去看它裡面是說些什麼,她只問:「鷗姊,你看什麼呢?」

  「是信,朋友寄的。」

  ——她的那一個朋友呢?也時時都有這麼大的一束書信寄給她?怕不是情書麼?……她想到這裡,不覺心上跳動起來!

  ——她定有了愛人啦!她的男同學男教員那麼多……而且她的才名在A市方面是誰都曉得的,定有很多人向她求愛吧?

  ……自己將來到W校讀書,又不知會遇到怎麼樣的男性呢!?……她呆呆地癡想,想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偷眼看表姊時,她正低頭繡著花兒呢。

  ——她有學校,亦有家裡,怎麼通信要向我這裡轉交呢?……她又想起許女士近來有些信由她代為轉收。像很秘密般,時時囑咐自己不要給大奶奶知道,我要好好地為她代收,待她來時交還她。

  ——她一定是在愛河裡沉溺的!真可羡慕啊!……師玉的幻象浮上她的心頭。她想到自己不完整的戀愛時,眼淚快要滴下了!連忙跑到走欄上去。

  浣玉和如容終於沒有來,許女士只教了碧君些功課和教芷青一些故事。

  許女士很愛芷青的對文學有嗜好,有點天才,她時時把一些文學的書籍借給她看,亦時時講些關於文藝的談論給她聽。

  雨一直下到下午才停止了,灰黯的天空透露出一些晴意來。

  她不給許女士回家,要她晚上宿在這裡談談。她略一躊躇後便答應了。不知為了什麼,許女士近來覺得對俗氣滿身的父親,和只曉得每個早上機械地到機關辦事去的哥哥都特別討厭!媽媽呢!亦不是從前般可親了!

  芷青和她在家園裡踱著,草地上的水珠濕透了她們的鞋兒。陽光像一絲絲般,從雲裡透射出來,照得因風搖動的荷葉上的雨珠,滾來滾去地閃閃耀眼。

  「啊!這朵白蓮花真可愛!折下來給我轉送給朋友好麼?……」許女士拍著手說。

  「你喜歡就折下吧!送給那個朋友呢?」

  「……」許女士默默地斂了笑容,憂鬱地對著它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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