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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著落的心(2)


  她年來薄弱的傷感情調,跟著她的衰弱的神經,成平行線地展開著了!從前鐵般的熱感漸漸銷熔成沉著的愁悶和煩惱了!她想:這般弱的心情完全是生理所賜與的啦!

  她再把桌上帶來的東西都一件件收貯在那只舊餅乾箱裡,堅決地從桌子上抽出一冊課本和英漢字典來,掀開了它想讀下去,但忽而她又轉了念頭了,——呃!我真不該再埋頭於這些討厭的可憎恨的課本上了。自己既然覺悟到這些書本都替壓迫自己者增高和鞏固他們的地位和思想而產生出來的知識,自己何苦還想多迷戀它這兩三個月呢?……她自入學以來,環境把她對所謂高等教育的貪欲完全醒覺過來了。她在校裡所得來的刺激除掉對那專以造就貴族階級為目的的學校,那班灌輸著害自己的學識的教員們,和那些每早上捧著厚厚的洋裝課本,坐在富有彈性的自用黃包車上,一面預備功課,一面讓身子舒適地給喘著氣的車夫拖到學校來上課的同學們的憎恨和厭惡之外,只有在上落課時擁擠於群眾之中,看男同學的漂亮的西服和光滑的頭髮,女同學的一堆堆給裹在豔麗單薄的旗袍子裡所突出來的肉感豐富高聳著的臀部的擺動所感動的滑稽材料了。她痛悔這一次失敗的計劃,她對中國現有的教育根本灰心,她更苦悶著自己不勞而獲地白白消費了那蒼白的瘦臉的他的勞苦得來的工值的幾分之幾!

  ——應該趕早工作去了,讓他可以多得點剩餘的工值來稍微滿足生活上的必需啦!自己真該死極了,怎麼不早點捨棄這毫不足戀的什麼大學生生活呢?幹!幹!明天不要上課了,就和他說明這決心去吧。自己這樣神經心臟都衰弱的人讀不上一個鐘頭的書本就會頭疼欲裂的,就使要求真正的學問還能夠嗎?真正的學問還是讓給那先天豐足、未到社會去的學生們研究去吧!像這樣一面緊抱著抽痛的頭部用功,一面心裡又給眼前和下學期的種種生活問題困住的人,還在迷戀著這樣可憎恨的學識,那真再滑稽也沒有了!……幹!明天離開這裡了,找工作去了……她毫不躊躇地把面前的課本和辭典狠狠地關起了,丟到那堆高疊著的書本上去。

  ——幹!……明天,決定在明天……!她興奮地站起來了,自己感覺心房又是「卜蔔」地跳動著。

  ——可是,要找什麼工作呢?……有什麼工作可給我做去呢?……她繞著圈子走著的兩隻腳突然停住地呆了起來,頹然地坐到椅上去。

  她又憶起早間和他談論著的對話了。

  她下學期是再沒有(他是不願)整百塊的銀子可以交給那肥如白豬的學校會計員了,而這人地生疏失業和無聊的青年們充塞著的S埠,也當然不能給她找到稍微相當的職業的。所以每當她和他有罕逢的晤聚的時候,倆的以後生活問題便成了談論的中心點了。

  「做勞工嗎?就使小資產的讀書人性質能完全除去,而頂重要的『氣力』問題卻不能應付呢……」

  「對於創作賣稿這條路徑完全不通了吧?……」

  「就使你有多大的毅力來強忍著給三次五次退回稿子來時的失望和所受的侮辱,你也沒有那樣餘剩的郵票費和精力呢!……文學界的黑暗正像其他各界的有加無減,這一條是絕了心罷,還提它……!」

  「那麼回故鄉去找小學教教,仍舊過著那從前忍不去的生活罷!……」

  「故鄉留著兩個教書位置給我們嗎?上學期呢?唉……你想就明白了!」

  「再在故鄉找些什麼機關類的職員做做罷……不過……」

  「那比教書更難了。眉呀,我們還用漂泊到這裡來嗎?我們這樣不會適合現社會,不會交結權貴的……」

  「一切都是現社會的畸形制度害得我們走投無路啦!好,克呀!就是能夠在高壓下呻吟著,以延殘喘,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們不如不希求一切的職業了,起來幹這根本的社會改造的事業吧……」

  「總是孩子氣的眉啊!我們何曾不想這樣做呢?但是請問你要怎樣入手做去呢?第一步,就只第一步:兩個餓著肚子的男女……我們是不能不暫時低頭以適應自己的生存的……而最要緊的就是要緊抓住自己的真正的社會思想,跟著時代進行,不要使它給外界的侵掠所銷熔了;同時努力地對同階級的同志們宣傳,將來同志一多了,我們就可以不孤另(零)地幹下去了……」

  「但這理論也是適應於理想上的……好,克呀,不要談這個終無解決的問題吧。我特地帶了針和線來,你的破襪子拿出來給我罷……」她看那蒼白的瘦臉上浮著了興奮的紅暈。

  「真不要談了,每回都……這個學期還有兩個足月的時間好在校裡寄託著呢,你安心地多讀兩個月的書吧!……租屋問題、職業問題……不要管它罷……」他苦笑地安慰著她。

  「……」

  「……」

  ——啊,啊!難道天地之大,我真找不到一件可以做得的工作嗎?……兩個月,只有兩個月,端午節一過了,學校也不客氣地關了大門,十八塊錢的宿費權利便宣告斷絕了。那時,請問那時要到什麼地方寄居去呢?亭子間,最低限度的亭子間也要五六塊錢一月啦,自己沒法子賺錢,難道叫他連飯都不用吃地單給我一個人白消費去麼……

  ——啊,自己這個時候還住著高聳著的洋房子的宿舍,讀著每本足值一個月的房租的洋裝書嗎?太滑稽了!太滑稽了!……

  「小姐,噯唷!自家一個怎不看影戲去呢?……」多嘴的娘姨把紅木馬桶挪進來後,還為她揩著兩星期一次的地板。

  她沒有答應地跑到欄外去讓她揩著。

  ——自己現在還過著小資產的要人服侍的生活呢,真不該了,說不定兩個月後自己也變成娘姨,給人家揩地板啦,在這裡人地生疏的誰知道?……其實,她們娘姨每月所入的工值並不會比在故鄉當小學教員的我們減小呢,生活盡可以維持了,而工作怕還要寫意點吧……雖然要受雇主的氣,但不比著要替校長校董們做走狗拍他們的馬屁的苦況更減輕嗎!……好!讓我來幫她揩著罷,先學學看吧……她倚在欄上眼光儘量跟著彎了身子的娘姨的一左一右的手勢而轉動,好幾次想叫她站起來給自己揩去,但終於克服不來自己這小資產所殘留的自尊,她暫時給落寞的春晚的輕風所陶醉了,讓眼前所有的情調征服了紛擾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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