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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女士的日記


  六月二十日 晴

  「唉!這隨波飄蕩,憔悴了的萍兒般的我的生活啊!……」提起筆來,我不覺得這樣地寫在這冊日記上面。

  今天心頭總是悶塞不快,連呼吸都幾乎轉不過來!

  在門前閑望,綠衣人來了,得到M的一封來信。他說我近來對他的態度好像冷淡了;說等了一個月還沒有接到我的去信……唉!近來的我窮得不堪,連四分郵票都成問題哩,寫明片又說不痛快,所以索性不寄了!

  但是對他的態度自己也真感到有些冷淡,這給社會震簸得飄蕩流離日趨淪落的心情,真再也鼓不起像過去那樣般的熱情來啊!

  夜,失眠!

  六月廿三日 晴

  近來食欲不振,夜裡又失眠,神經更是整天昏亂!此身真像初秋敗葉,怎禁摧殘?

  今天決計把從C女士處借來的五塊洋錢找西醫診視去。回來的時候,袋裡只有幾隻角子在鏘鏘作響了。

  下午,敏忽然走來找我,他是剛從H港放暑假回來的。他邀我一同去外面用餐。

  還帳的時候,一卷大而腐爛的鈔票從他袋裡不經意地掏出來。那時,我的心裡又不客氣地起了可恥的念頭!唉……

  我沒有應他坐汽車兜風的要求便回來了。今晚又失眠,在床上看Y氏新出版的小說到兩點多鐘。

  六月廿五日 晴

  敏真不客氣了,這個時候是晚上十點多鐘,他在東美旅社叫侍者來請我上坐談。「抽屜裡的香煙只剩五支了,皮鞋也快要穿洞,還有醫生說不得不繼續吃下去的藥水呢!……」躊躇了一會,我決意披上旗袍上門外的車子了。天哪!……

  六月廿六日 微雨

  昨晚到一點多鐘才由旅社回來。路上午夜的涼風一陣陣地在薄醉的我的心頭上回環,愁然地憶起過去,想及後顧茫茫的生活來!

  敏還算是老實人,像毫沒其他目的般只和我談些東東西西,我可猜不出他的心情呢!難道他別無野心想繼續我們的友誼?

  在那裡喝了幾盅酒,昨宵又一直輾轉到了天亮!

  下午瀟瀟地下起雨來,我剛倚欄低吟著小詞,菲便來了。溪鄉要聘小學教員,可為介紹,問我要不要。

  想起那整天身體精神兩方都沒有餘閒,而過的又冷酷不堪的待遇和討厭的接觸時,我真沒有勇氣再幹這樣的職業了!不過,唉!還沒有回斷她。這樣胡鬧下去是很危險的呦!惡魔正在前面伸著巨爪哩!在現在,你要找適當的職業是等於找求夢裡青花,你不是投機,墮落做肉的享樂者便是窮迫以終,雖然你不斷地奮鬥著!

  六月廿八日 雨

  整天的狂雨真把我脆弱的心兒滴得破碎不堪啊!

  昏茫裡我墜入虛無渺茫的境地中,想著種種自殺的方法;但有時又興奮起來,想忍著頭皮多碰幾下!……

  六月廿九日 雨

  下午敏又來了,送了我許多裝飾品之類,和……唉,我真不願寫下來!

  這分明是在侮辱我啊!難道那種詞色是真的為友誼上幫助我?但我終於靦顏把它裝進錢袋裡去了!他的態度真有些不對了!

  「哼!你瞧著罷!究竟是誰上誰的當!?……」我心裡只這樣代自己辯護著。

  但自己之所以要和他接近,不也是希望有這樣的一天嗎?

  這個社會如果不根本推翻,那麼,最奇妙不過的,無如所謂人這動物玩著的把戲了。

  在敏面前總是想到M。他,無論怎樣分析都是個配我愛上的男人啊!偏偏他給社會所遺棄而不得不走到遠隔千里的鄉村去謀生活!

  晚上寫信給他。

  七月一日 晴

  昨夜在床上反復,雨聲中忽然憶起兩年前和M在細雨瀟瀟M的夜市的旅館中之一幕來!唉,那時我們兩顆全未染到塵埃的純潔的心兒的顫動!……

  我們那時明明是毫無苟且地擁抱著對泣了一個整宵。社會啊,家庭啊,便毫不遲疑地把我們遺棄了!為的只是他和我是名義上的表叔叔和侄女兒。

  我再想到那可憐而可恨的消息不通的老母身上去!

  昨夜就這樣地一直失眠到天亮。

  今早太陽一出,便把炎熱帶來了。

  「怎樣生活下去呢?怎樣生活下去呢?!……」我對著朝陽只不住地感到茫然!

  七月三日 晴

  G來信叫我搬去K村的一座樓房裡居住。「借此養養病,和討厭的X市脫離吧!」

  我也想借此脫去了敏的漸入危機的進攻。

  七月五日

  早上辭別了她們,帶了兩個提篋來趕車。

  綠的田野一片片在眼前飛過,屏山,蒼黛的隱約在白雲間……呼吸了幾口自然的空氣後,胸頭不禁清爽許多。

  一個小農村在眼底飛過了!「呃!那小橋,橋旁的幾株楊柳和一帶粉牆真像故鄉的影子!」沒來由的,我幾乎在車裡淌下淚來!近來真過於傷感了,怕是病的緣故啦!

  G在站上等我,一同到她家裡吃了午飯。她說那座小樓是她一個學生的哥哥活時住的,他死後便沒人住過了。下午我們便向那裡去了,離G的家門還不上百余步。

  開了生銹的鎖,踏進門來,兩旁的野草幾乎把小徑埋沒了!野蔓裡卻長著一朵猩紅的小玫瑰!

  我安置在樓上的一間東向的房子裡,窗兒正面著一片荒涼。

  蕭然的悵惘上身來,G去後我倒在床上沉寂了許久不動。

  七月七日 晴

  蒙矓中給鳥聲嘈醒來時,強烈的陽光已射滿室裡,把夜來幽涼哀感的情調都掃除淨盡了。「袋裡現在盡有二三十元的鈔票,還是借這個清幽的小樓來用功一下,休養一下吧!難道前途真的便黑漆了嗎?奮發呀,奮發!」白熱的陽光像給我劑興奮藥,這曠靜清幽的境地把我的純真重新從心頭湧上來了。

  此時是繁星閃爍的晚上了,早間那種心情也消散得如煙如夢!

  唉!頹廢,頹廢!……讓自己這樣地消沉下去嗎?前面是高高的戰壘,要努力也是徒然哩!……

  七月八日 晴

  在日記裡我還沒有提及這裡的風景呀!就是這樣:小樓位置在K村的西南部。西面是一帶由疏林望去,不高不低的蔚藍山峰;東面由欄上望去,卻是一片蒼黃的稻田,直接到隱約不見的鄰村。園裡一株不知名的老樹剛在窗下的石梯旁邊,整天把白色的落花繽散在石級上,窗櫺上……我獨自一個地整天東瞧西探。一會兒靜站在幽涼的石級上,讓花瓣散滿肩際,頭上;一會兒脫去鞋子,在草地打滾,倦了時便躺下去靜聽柿樹上悠閒的蟬聲;一會兒又憑欄遠望,瞧那稻田波間,露著上半身慢慢走路的行人;一會兒抽竹心;一會兒把雜草連根拔起,又重新把它種下去;一會兒在龍眼樹下高誦心愛的詩歌;一會兒凝視悠悠的碧落和紆徐的白雲做著種種幻想……把苦悶的心身都混過去了!

  「能夠這樣幽花般和心愛的他一同生活下去是多麼幸福啊!」心裡雖盡是這樣幻想著,但時代不同了,橫在眼前的是什麼樣的一個社會呢?

  七月十日 晴

  在這小樓裡一切的生活都是自己勞作的,真是與世無爭的生活啊!弄飯是沒有一定的時候,懶得動手時,寧可按著肚皮捱一餐!不過今天我卻煮了四次東西了,為的還不是無聊?

  淘了米,生了火,把鍋兒擱上爐子時,紅炎的炭火朵朵上升。至此像得了個歸宿,以後便是坐待其熟了。一般女性和男性的結合,我想也是這樣。

  飯沸了,一顆顆的米粒跟著沸起的水泡躍起來又沉下去的景象,時時把我注視得呆了。

  帶來的幾冊破書都翻看無遺了。下午在C那邊搬來許多新出版的文藝書籍。

  七月十三日 晴

  在這裡幾乎忘記是身處三伏炎炎的酷暑下哩!整天都有涼宛的南風吹來。午睡醒來,躺在欄上的竹眠椅上,薰風挾了遠近樹梢頭的蟬聲吹來,在似睡似醒的景況中,真使人軟軟洋洋的,連動彈都不想呢!

  下午剛伏在欄杆上遠望時。G和由X市到來的菲推門進來。我懶得啟口招呼她們,靜看著她們四面找我的情景,不覺笑出聲來!

  菲瞧下這小樓便吐著舌頭說我膽子大,說她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這裡獨過一個晚上!「有幸福有希望的人才會膽小的;在我,膽小又待怎樣呢?」數年來漂泊無依的結果,把自己昔日那嬌怯、淺薄的心情完全拋棄去了。

  晚上,我恰巧獨自一個地捧著小鍋子牛肉粥,坐在草地上用餐時,菲忽然傍著個小白臉的青年又從G處到這裡來。經菲的介紹,說是她的堂兄弟,曾經在上海念過書,愛好文藝的青年。他劈頭給我的壞印象是那條從西裝裡掏出來碧色花絲巾,和那急遽地摸出「陳青如」的名片而鞠躬呈來的神情!語調是模仿著青年們流行的俗腔,什麼村居是很詩化的;什麼人生是太無意義了;什麼……但他那靈活的眼睛和頰上女人般的紅暈,正表示著他是個未入社會的有的是錢和青春的美少年,不知不覺我的心頭便印上可愛的他了!唉,天哪!我何以會變成如此的滑稽呢?

  七月廿五日 晴

  我此時又在明燈燦爛,車馬游龍的鬧市的午夜了!唉!我簡直莫名自己心境的變遷,更會如此其速哩!昨宵,就是那樣的一個昨宵,好幾次勉力矜持著的雙唇竟和他的接成一片了!……他,陳青如!

  我在這幾天是怎樣地警惕著自己,勉勵著自己啊!但終於是……我還愛我的M,我還要找求光明的前路,我如何能夠淪落、消沉下去呢……?

  我早間在他的腕裡掙扎出來了,我下了決心,明天乘小輪船到T地去幫H的忙,在她那裡想不至於連飯都得不到吃的,只要刻苦。

  可是,他會跟蹤找到這裡來嗎?天哪!見了他時我又將怎樣……?

  (十八年夏故作——嶺南A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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