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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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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慘呼聲陡起在廳上:「我的淑兒呀!你怎麼這樣苦……!」她們都唬了一大跳!只見她嫂嫂慌張跑入房裡來說:「姑娘!表叔在船裡死了呢!屍身都給洋人丟下海裡!他家的張媽這時來……」 砰的一聲,她手裡的碗箸跌碎落地上,她也從椅上暈倒了。 自然的,受了舊禮教的包圍,和自己看過了一些貞節忠孝(?)的彈詞的被稱為大家女子的她,守節便是她應該有的責任了。如其日後能夠名留青史,或給人家建築上節烈坊,那麼,做人的榮譽便不外如此。 母親因為她年紀輕,姨母家又沒個可慰伴的人,所以要等多六年後——她廿五歲時,才給她回夫家去。同時也要姨母買個男孩子來給她撫養承嗣。自然姨母是答應了,還馬上撥了數千元的現款給她在母家費用。 她足足哭了幾十天,沒吃過一次和平時那麼豐滿的餐飯。後來她發誓:不穿豔麗的衣服,不戴花,不搽粉,做幾件孝服穿了,一切備嫁東西,她也發誓不拿出來,只是鎖著了。她要求母親給她一間房子,她一個人和姨母處送來的小婢住著。她不出房門一步,吃飯睡覺都是在這個房裡。 她所過的生活都不是一個人所過的生活了!她決意為了那個略識面貌的名義上的丈夫犧牲一切了。 去年的暑期,明又到外祖母家去。時時地和真君在鄉村裡漫遊,每個山邊水旁林際……都去過。而真君家附近那一條清溪,溪沿種著幾株梧桐和龍眼樹的地方,尤其是她倆整天流連著的所在。 「唉!你看我們這三個自小就相識的人中,淑姊的命運便這麼判決定了!究竟有什麼意思……」真君把釣竿拋了,跑近來坐在梧桐下,向著在默思的明這樣說;接著把短褲一撩起,坐在明對面的石頭上。 「其實你我應該想個法子把她覺悟才是……看著她快陷入無底的深坑去還不解救,尚談其他麼?」明皺著眉頭在歎息。 「她一向就和我們談不下的,何況現在。你也知道吧,她那個房子都不願意誰進去,除非是她母親……不過,昨天菲妹和我說:她近來也看起新小說來呢。她母親見她鎮天都流眼淚,躺在床上,變盡方法使她開心。上次和我借了幾本書詩小說等給她。放下了月餘她才翻閱著,誰知一看就有興了,又把書後面那些廣告裡的目錄寫了下來,叫她哥哥到A市買去。現在日夜都閱著呢,她母親歡喜得什麼似的,天天跑來問我書目。」 「她看得懂嗎?」 「字是識得的吧,也不過看個大意,閱些故事兒玩罷了。」 「不怕她往後不會瞭解她該怎樣做人了……去!和你一同找她去,我幾年沒有見她了,六年前來外祖母家時晤她一次而已……」明忙站起來要行。 「不知她願意見你不願呢?平日和她要好的女伴她都拒絕呢。」真君也站起來在躊躇。 真君的家離淑如家只有十余步,她倆來到她的房前了。房門上是掛著一幅竹簾,明在外面張看時,見隱約的她躺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在一枝放在床前小椅上的菜油燈下——模糊的燈光裡看著。 一陣油穢和似潮濕的氣體滾到她倆的鼻裡,當她倆叫一聲淑姊後,掀開簾子進去時;同時一幅幽黯朦黑的世界,在她倆面上伸展著。那朵不用罩的豆油燈光,給掀簾時震盪著的空氣吹得左右亂晃了幾下之後,又是悠然地繼續著吐它的微光了。 六年不見的淑如,今日在明的眼裡真變得可怕了——其實只將一年前的淑如,和今日的已像兩個人了。眼眶和兩頰都深陷得可容納初生嬰兒的拳頭,枯黃的臉上是一層皮遮著骨骼,那副淒厲羞澀的表情,和呆定筆直的眼光在向著她凝視……配著這個空間,明的心裡跳躍得厲害,眼前就似誤入地獄那一般可怕!似乎沒有再見外面那清明美妙的天一般!…… 出人不意的淑如竟向她倆表示一絲歡迎的樣子,給讓在案前兩隻椅上坐下了。明不住地把眼光向上輻射,好似要避去目前這可怕的現象!她見案旁壁上的緊閉著的木窗兒的鐵栓子都上鏽了。她想:怕自淑來住在這個房子後,這窗兒就永不曾有過開著的日子了。 「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想不到這三個人中,就是……像你們才有希望,有幸福……」淑如坐在床沿上低著頭,那流慣的眼淚又乘機出發了;把枯瘦如柴的手背拭了又拭。「現在就不相信天地生我來給一切所坑害……」她抽咽得更其厲害了。 還是孩子性的真君,只有陪著她落淚。就是頃間胸有成竹的明,也給失敗了計劃了。只呆呆地瞪著那朵燈兒,心裡就似站在萬頭攢動的群眾上面。 她的啜泣和燈心時而爆炸的音波在淒黑裡顫動。 在去年夏間,真君和明翁一次在那房裡晤見她後,明便寫了一封信給她;勸她應該做個真正的人;勸她把從前的觀念行為改變了……又勸她最好是先謀個自立的才好。臨回A市時,她又和著真君到她房裡去晤談一次。 她倆開學後不斷地寄著雜誌書報給她,又寫了很多的信給她,她也回答了她倆。 那年秋末,真君的菲妹在家裡寄給真君的信內裡一段道: 「……淑姊近來真變了——怕是外面內心都變了,她房裡那兩面窗門都打開了,晚上只關了一面。白天裡她再沒點上那盞菜油燈了——那盞使我恐怕的燈。我放學時常到她房裡去談。有時她叫我拿些她做的文章給我校裡的先生改,叫我不要和先生說是她做的。但他初次問我是誰做的時,我一時想不出,就胡謅說是我自己做的。先生笑著說我誑他,說我才十四的女孩子斷沒做這樣淒清的文字。幸而以後他便不再問了。你想我的先生多麼聰明,他一看就知不是我做的……我又忘記了告你:她近來很常出那門了,半夜裡又好一個人走去站在溪邊。那晚上小哥哥和父親去朋友家裡吃酒回來,已是十點多鐘了,我早已睡了覺,他從西邊過時,見一個人站在那裡,唬得他連忙躲在父親背後說有鬼。但父親說那是淑姊。這個你不要問她,連她母親都不知道呢,想是不給人知道的。十五那一晚上,小翠和華去溪邊悄悄地想釣魚時,也見她在溪邊石上,在月光下看書……」她信裡還附著說:「淑姊近日的臉孔照著太陽會發紅暈,頰上的兩個小穴也漸漸平復了。她案上的瓶總愛插著將枯了的秋柳,和白的野菊花兒……」 淑如的母親漸有些疑懼她的舉動,但以為她是自尋開心,倒也歡喜,不過有時就勸她應寧靜一點。 今年的春天,淑如是G女師的學生了。 真君去年寒假回家後,和她籌劃了許多計策,她開始和母親提出要到A市讀書的問題了。 這個,在她母親好似平地起了一個霹靂!她剪髮,絕食……來要求母親。但伊終沒有答應。伊的意思是:到外面讀書去的寡婦,簡直便和失了節操一般不名譽,如其給人家知道時。而且又因為:「淑兒如果貞靜地安心守節呢,她要什麼我都願意給她,我死後家財便交給她了。她定要到外面讀書去時,那麼,我家也不願意有這樣的媳婦了,任她自由吧……可見年青人總沒靜心的……」姨母的這些話——尤其使母親感得好似雪亮亮的銀子在面前快要飛去一般恐慌的話,伊死也不願意女兒讀書。 淑如私把姨母給她的一部分現資——不消說一部分是給母親拿去代為收管著——放在一口小布袋裡,又帶了幾本平日心愛的書,和真君在梧桐樹下的溪邊下船,向A市進發了。曉天的殘星在朦朧的碧空裡閃爍,引起她腦裡那從前認作終身的歸宿的黑房子和那盞菜油燈,在映現著;同時她只對著那條摘下的梧桐枯枝在歎幾口氣。 得到真君和明的介紹和保證,G女校的校長再把他的疑懼的眼光重新打量了淑如一番,才點頭答應她入學。「兩位女士都同是學界人,而且曾聞過,自然是萬分信任的。不過,現在學界裡也發生許多……這位又沒父兄家長的印信,所以要謹慎一點……哈哈!……」 「人類是不能互相瞭解著心裡的純真的……和他坦白地說明了還疑惑,沒父兄家長統轄著自己就不能入學?!……」淑如第一步走入社會時,便覺得人類真非易與。 淑如來校裡三個月餘了,機械般的功課使她感到乏味,孤淒的生活使她淪入悲觀……同學呢,起初大家也頗有說有笑;後來她們漸漸有些疑惑她了。由校長處傳出來的消息,知她是個來歷可疑——私逃來校的寡婦。於是「寡婦」「私逃者」「棄婦」……種種的頭銜,時常給帶笑的聲音喊出來在她的左右前後。她們漸漸地疏冷鄙棄她。有時還一群群像小雀兒般故意發出那使她會聽見的刻薄的譏議來。 她漸漸覺悟到社會上的一切了,人類的一切了!她覺得廿餘年來所受的母親的愛還不是高潔的,何況這些毫沒關係的同學,人類? 她放學後便拿著課外的書本到校園裡一塊僻靜的樹下靜看著,又把些嘗來的事理慢慢沉思。好幾次吃飯的鈴聲她都聽不到,但她沒吃飯有時也不覺餓。 她的心情時常起了一種無名的煩躁,憂悶,快要膨脹般卻沒可發洩! 真君臉孔一緊張,真同時也打了個冷嚏。「上月就回家去了,還沒放暑假以前她死得就真奇!又不知究竟何以要跑回家去?我那裡離她校是很遠的,一個月前我連寄二次信去,都不見她的答覆。你也有信叫我述她的近狀給你,我便跑到她校裡去。房號說:她回家去十餘天了,倒把我唬一大跳。怕是她母親趕來迫她回去罷?但隨後菲妹來信說是她自己回去的,她母親始終不知她是入哪個學校呢。雖然伊自己跑來A市找了兩次……」 「這又是怎麼呢?她不是說從此斷不再回去嗎?難道母親還會歡迎她?在家住了幾久?」 窗外的雨聲更急了,嘈雜裡,真君提高著嗓子說話: 「就是不知道她要回去的理由。在家住了十多天呢,又像從前一般一句話都不和人說,書也不看了,關上窗門,白天裡仍舊點上那盞燈躺在床上閉著眼——這是菲妹打探得的。她母親雖恨她,但還是望她回心;亦望姨母收回那不承認她做媳婦的成命……」 「她死的時候有說什麼?」明在竭力想找尋出一些證據。 「有的,那晚上飯後她忽攜住她母親的手凝視著她,一會便去睡了。天明時她的屍身卻浮在我倆最愛去的梧桐溪上。在她的案上寫著幾個很端正的大字在紙上道:『我已徹底地覺悟了!』前天我特地回家去看她時,誰知入門她母親正倒在棺木邊痛哭呢!唉!……我把她的幾本書檢查著,裡面她亂寫著許多『人生』『為什麼』這幾個同樣的字在書上;還打了許多個『?』號在頁裡。」 風雨很凶急地狂瀉狂吹,她倆中間都沉默了一會。 「可惜我們就比不上她了,不能夠自己理解出徹底的覺悟來!……」明忽地站起來很吃力地拍著真君的肩…… (十五,九,十四午汕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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