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鏗 > 重新起來 | 上頁 下頁


  ——這便是我們的家麼?

  跳上了三層樓,他挽著她跑進左面的室裡。從他的又是一個熱情的擁抱裡松解出來的小蘋,睜著孩子似的驚詫的大眼睛,旋轉著身子向周遭望了又望。這室中的一切是那麼的新鮮,華麗,但那於她是太陌生,太不習慣了!她從來就沒有看過這樣高貴精緻的陳設,她絕對不需要這些!

  室裡的東西宛如沒有準備著對這新來的主婦表示歡迎,他們都傲岸似的板起可憎的臉孔!她感到說不出的不愉快,她叫了那麼的一聲。

  這樣的家和她們過去的完全不同,而也和自己曾經偶而描想著的同居生活相差太遠!她不相信自己和他便要在這樣的家一同生活下去!

  ——為什麼?這正是我們的家庭呀!……為了你的來臨,為了我們以後的同居生活,幾天前我才租定了這層樓房的。中你的意思麼?小蘋!你如果不累就跑到前面的客廳裡看看罷!我們的東西算是完備了,我們現在還有精緻柔軟的沙發呀!……

  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他把誇張著的笑臉收縮了一下。

  ——你坐坐休息罷!我喊娘姨搬進你的行李來。

  他匆匆地跳下去。

  把眼光對一切重新估量了一番,她想著他那得意的心情,但自己何以只感到無名的不快呢?……這室中有著一架沒有掛上蚊帳的鐵床,上面的被子不是兩年前他由鄉里帶來的那一條了,枕頭也更換了新的,是綴上玲瓏的花邊和繡著好看的花兒。這床上的東西都很雅潔,精緻,那雪白得來就好像沒有人晚上曾經在這兒睡過。壁上掛了一幅裝璜美麗的西洋裸女畫片,畫裡的她那對你垂下來的眼睛好像對著床上的人們媚笑!

  眼睛掠到床頭的一隻小幾上。忽然,一件東西把她緊緊地抓住了!那好似在生疏的境地裡,無意中碰到了熟識的同伴般,一陣愉快衝激著她的心頭,從口中跳出來了。

  ——呃!這是我的小圓鏡子,我的影像架呀!……

  把這兩件東西拿到手裡,先對自己的上半身影片細細地看了一下,她笑起來了!三年以前的她特別顯著快活躍動的樣子。本來有點突出的上牙床因為故意忍住開口大笑的緣故弄得上下唇緊緊地閉住,整個的臉上充滿滑稽要笑的神情。她憶起那時自己就像孩子一般,這像片是於攝完了婦協全體大會的紀念影子從技師手中奪來了鏡頭,他親自為她拍就的。他頂喜歡這張照相。特地買了個精巧的像架為她裝上,也在臨別的時候,她把它吻了幾下才裝進他的行李中。

  在這樣的追憶中他變成過去那個可愛的辛同志了!……但現實漸漸恢復了來,她覺得現在的他有些異樣了,比起從前的辛同志模糊了許多!

  ——這小圓鏡子,哈哈!原來給他偷偷地帶了來哩!在P村累我找了許久……

  微妙的,溫熱的戀情襲了上來,他是這樣的愛而又這樣的愛著她!他把她玩過的小鏡子也寶貝似的特地帶來擱在自己的床前,日夕玩愛著她的手澤。

  她甜蜜地笑了!她看著映在小鏡子中的自己的笑容!……

  ——太太!我來遲了,沒有迎著太太請安,到外面買東西去哩!……

  從背後跑進來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婦人,滿臉油膩膩地向她笑著,又從頭至腳把她打量著,手裡搬著她的一隻藤篋。

  「太太」這稱呼使她感到可怕和厭煩,她的心頭有些跳動,在對手的油膩膩的眼光中襲擊來一種不安的局促,她想到以後要和他一同過著役使僕人的生活便更加不快起來!

  ——呀,這等我自己來安置罷!

  她跑前去想接過那只藤篋。

  ——太太,讓我來好了,就擱進床幃下面罷。

  娘姨出去了。

  她睜了嫌惡的眼光望著那些閃著栗色漆光的椅桌。

  ——怎麼呢?萍君!你要僕人服侍你麼?但我可不慣呀!

  她懊惱地對進來的他說。

  ——你說娘姨麼?傻孩子呀!我有職業要幹的,而你叫我自己能夠弄飯,洗衣裳麼?我初來的時候吃包飯可吃得討厭死了,又不好吃,又不衛生!……她,這娘姨不合你的意思麼?

  ——你要幹你的職業。好,現在我來了,我是閑著的,讓我替你弄著罷,我不是很喜歡自己弄東西吃的麼?……

  ——那不行呀!給朋友們看了不成樣子的!娘姨終歸要用的!……掃地,倒痰盂,泡茶,買東西……啊唷!你的好精神為什麼要枉費在這些麻煩的事體上面呀!……而且你解雇了她反而使她一時找不到飯吃,只要我們不要把她看成奴隸就好了。是不是?

  ——我不是拘謹什麼人道主義呀!……不過我們總要自己處理著自己簡單的生活的!而且,像村居時一樣,我們互相處理著的同居生活不是很有趣嗎?一點都不麻煩啊!……還有,我不是太太呀,我不願意人家把這樣肉麻的名詞稱呼我呀!……

  ——哈哈!這容易啦!不叫你太太叫你小姐好了。村居的生活可以簡樸,但這兒是都市,沒有法子呀!……

  ——也不要叫小姐!這些資產階級的稱呼我通通不高興的。——她打斷他的話。——她依舊服侍你一個好了,無論如何我是不願意人家為我勞動著微小的事情,除非重要的工作把我整個吞噬了。

  ——真是和我為難哩!好小蘋,難道叫她喊你同志麼?為什麼斤斤於無謂的稱呼上來呢?……那就喊你先生罷。滿漂亮哩,你不是剛好做著先生來的麼?……

  她沉默著。

  ——為什麼呀?我的小蘋,我們經了許多困苦別離的時間,現在能夠相聚了,不應該快樂些麼?看你的心情好像有些變了的樣子!……呀!你不感到高興瑪?為了什麼呢?告訴我罷!

  他跑過來攬住她。

  ——你才有些變了啦!唉!……

  說了這樣的一句,她的心頭好像松吐出來一團棉絮。

  在這溫暖的懷抱中,這柔情的愛撫下面,這過去曾經令人陶醉的,柔瀚的海波現在真有些不同了,宛如有一層朦朧的夕霧把它和自己之間遮住!現在不但這室裡的一切於她是太不習慣,就連這張開兩臂攬著自己的愛人也生疏起來了,不是自己親密的同伴了!

  把頭部無力地枕在他的胸前,一種不習慣的懊惱幾乎使她像一般的女孩子般流下淚來!

  都沉默著。他伸起手兒撫摸著她的亂髮,這是從前他親自給她把一條短短的辮子剪下,有些閃著褐色柔光的短髮。

  這兩年,在P村你定過了許多無聊的生活吧?……小蘋,你是曉得的,我是如何熱盼著能夠和你在這兒一同生活著的啊!我們的物質看看能夠安定下去,不再擔憂了,不像在P村時呀!以後有的是快樂的日子!小蘋!你不是希望著讀書的麼?現在有機會了,我有些朋友可以介紹你進大學的!將來你畢了業,你定比我更加聰明能幹的吧!

  ——讀書,我是希望著的,但現在的我已不喜歡讀那些無聊的典雅藝術了!我曉得怎樣研究一些需要的學問,不願意進學校哩……萍君,你還不曉得啊!這兩年來在P村我們有很好的機會,我讀了一些連你從前也沒有讀過的Marxism的社會科學,那是我們的真理哩!以前我,也許你也是同樣吧,只從事實或情感上需要革命,但現在呀,我可明白了革命還是學理上所必然的需要啊!你也應該多讀那樣的書,那會使你獲得正確的意識,樹立堅牢的信仰!只有信仰才不會變更我們的意志!是不是呢?……

  她仰起閃動的大眼睛,希求似的凝望著他。就在她這樣的圓臉上好像浮著他所不能瞭解的神情!兩年的離別在兩人間畫上了一道奇異的膜痕,他應該細心地把這道膜痕消滅,否則在兩人間的愛情上是很危險的吧!

  ——是的!唉……

  他低聲地答著。

  他的幾根指頭交互地,輕輕地在她的頭髮上面起落著,這好像輕按上風琴的鍵子,美妙的樂音從她的心靈裡流瀉出來!她雖然要燃燒起來熾烈的火焰,但她還可以需要這蜜似的溫情吧!而且他也是革命的兒子呢,不要拋棄了他,應該挽著他一同跑上去呀!

  ——我為什麼要做無謂的懊惱呢!放點勇氣罷!難道他真的變了去麼?……

  她自己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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