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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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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育啊……杭育啊!……」 ——呦!多偉大的嘯聲呀!這是我們勞動著的合奏曲。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橫畫著無數滾滾的黑煙,突出在筆直的煙囪裡,煙囪們是豎立起來在整千整百的動力上面。 ——喲!這是我們躍動著的圖畫! 太陽依舊只有透出來淡黃色的光輝,是鬱悶的春天的中午。雖然江面的冷風盡吹打著禿似的街樹,但這微弱的陽光卻放射著一種不可捉摸的春日午間的悶燠!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在眼前,聳著城堡般巍峨的建築物,士敏土似的顏色恰和著這樣的天空,襯出很是沉重的氛圍氣! ——這是一切罪惡的堆積物!那閃著金光的尖塔是勞動群眾血汗的昇華,他們的嶙嶙白骨給這些填成了基石!…… 燠熱中漸漸令人興奮了! ——加入我們的同伴中去呀!多可愛的同伴!……喊醒他們一同戰鬥起來呀!……煙囪是我們的。黑煙要為我們彌漫整個的天空!勞力是為我們自己使用的,嘯聲是我們的呐喊!…… 剛一上岸,碼頭上的形形色色把小蘋的情緒轉個天翻地覆了!現在雖仍是被攬在愛人的懷裡,但剛才船裡那蜜似的溫情是消失無遺了!新的激刺蕩起潛伏著的烈焰! 巍峨的建築物拖著它的陰影在地面,螞蟻似的工人肩了比他們身體還要龐大一兩倍的貨物,來來往往地在陰影下面交織成一條小河,流進那一一張開著漆黑大口的貨房裡去。混進這小河裡面的還有笨重的貨車,它的著地轟隆的輪聲和工人們呼喊的嘯聲也混成一片。 碼頭的起重機下面麇集著另一團藍色的工人,他們節奏的嘯聲跟著起重機的上下在江面上浮漾,和這嘯聲合奏的有轆轤的滾著的喧聲! 多量麇集著的勞動群眾使小蘋忘記了個體的存在,她愛的是集團!——是一同匍匐在惡勢力下面掙扎的集團!她忘記了自己了! 她的左半身幾乎給愛人完全攬在懷裡,但她整個熾烈的靈魂已飛進那藍色的一團團裡面! 「杭育!……杭育啊!……」這樣的嘯聲裡面好像滲有自己的氣息! 給愛人挽住的左肩上也像分載著若干重量! ——戰鬥呀!我們需要戰鬥!…… 這樣的喊聲險些從她的胸頭炸開來! 愛人似乎感到在懷裡的她有些異樣了!但他只微笑著閃看她的大眼睛。這眼睛射耀著三年以前那種烈火似的光芒,但不曉得為了什麼現在他感到這光芒有些可怕的樣子! 他看著馬車夫怎樣地搬來她的行李,不再注意到她。他以為像她這樣興奮著的表情正是一個未經旅行的農女,第一次踏上上海時所應有的現象! 微笑還浮上他的心頭,一種頑皮似的幸福的預感在裡面跳動!他打算著如何回家後便立即偕她到繁華的馬路上逛跑,帶她觀看著,嘗試著未聞未見的東西。自己如何來享受她那孩子似的驚歎的神色,和從而張大其說地自己對她炫耀著的高傲!……而今晚上,還有今晚上他再也不用跟著別的女人香豔的肉腿,孤零地在夜市上流浪了! ——我們坐馬車回去吧!馬車,你沒有坐過的馬車…… 他依舊掛著溫情的微笑,挽著她跑開了。 ——呀!…… 醒覺過來了,她把興奮著的大眼睛對他凝視了一下。她想向他述說自己此刻的心情,想挽著他一同參進那藍色的一團團裡面去。 但她總沒有說什麼!他滿臉溫馨的神情告訴她那是不可能,在這樣的愛人的腕中,那種念頭定惹起對方的詫愕和失意的! 歧異的萌芽在兩人間閃上影子了! ——馬車,啊,我不感到疲倦哩! 她有點茫然的樣子。 ——怎麼?你想不用馬車跑回去麼?這鬼的地方不比家鄉那麼狹小,跑到家裡就要三幾裡路遠啊!……本來還想坐汽車的,但這馬車夫委實等我們太久了。 她沉默著。 ——還有我那個同伴呢?……他走了麼?…… 她好像記起來有許多話要和炳生說。 ——那孩子麼?……你怎麼會和他認識呀?你們不是在船裡已說了再會麼? ——我們從S市一路同來的,他是我們忠勇的同志啊!……我忘記告訴他今晚上或明天便要到我們家裡找我的! ——真是,你為什麼這一趟要乘著統艙來的呢?寄給你的旅費是足夠坐二等房位哩!……在統艙裡就容易碰到那班流氓似的東西了,說什麼好同志呢?你是初次出門的啊,這一趟我真擔心呢!…… ——你的旅費我統統帶回來還你,坐統艙是我自己願意,是用我自己在P村存下的幾塊錢的!……請你不要抹殺了別人,有那樣的流氓我才要認他同志哩!…… 不快浮上她的圓臉,她掙脫對方的手腕自己跳上了馬車。 ——你惱了麼?我的小蘋!……你喜歡他坐談我自然是歡迎的!不過今天我們才久別重逢哩,你不想和我多談一些麼?……我的孩子!這些時我真念你念透了!今天,天還沒亮我便在這碼頭上左等右等地繞圈子足足跑了幾個鐘頭了!火船還沒有來,真令我著急死了,我以為它是遭了不幸,是半途遇險,是觸了礁石……種種的不幸都替它想到!啊喲!到頭終給我抱住你了,現在你可緊緊地偎在我的身旁了!我的小蘋!你也念我的吧?這兩年你定遠遠地掛念著我的吧?但現在可好了,相思在我們間溜去了!……小蘋,小蘋呀!你猜一猜罷,我的袋子裡為你裝著什麼東西呢?你喜歡的東西呀! 他牽她的手兒摸著自己的大衣袋口。 從這軟綿綿的一席話裡,蜜似的溫情漸漸在她心裡張開臂膀了。沒有倒在他懷裡,聽著這樣春晚的輕風似的言語已經有好久的時間,自己不也是有時會渴念著的麼?現在可不能不任整個的身心,軟洋洋地浸進這暖流裡了。 ——我喜歡的東西?……是小本的詩歌嗎?是好吃的糖果嗎?…… 她把頭部在他肩上歪著想了一想。 ——你可聰明哩!但只猜中了一件。 他從袋裡摸出一包五色錫皮封著的東西,他替她把錫皮剝去了,投進她的口裡。 ——這是什麼東西呀?我沒有吃過的。 ——是朱格力糖呢,哈哈!……還有哩,這是給你預買下來的手套,這兒比故鄉冷得多哩!……怕你一上岸便會冷著!現在,替你套上罷! 他拉著她的手兒。 ——你這樣掛念著我的麼?謝謝你呀!冷我是不怕的,我在船裡天天吹著冷海風哩! ………… 離開碼頭,跑過冷靜的地方,白馬的四隻蹄兒得得地把他們拖到熱鬧的馬路上。 光怪陸離的窗飾在吸引路人的眼光,他忙著口講手劃地指示著一些華貴的女人飾物,長統的肉色絲襪,閃光的高跟皮鞋,軟紅淺碧的絲織品……!他這才感到她身上的披束是太於落伍了,沒怪在這熱盼著到來的她的身上自己好像感到有一種失望似的心情,這套三年以前的布衣短裙現在完全沒有一點愛嬌的風采,像這樣服妝的女人在上海真很難找到第二個呀! 他再看著她的兩腿,那是肌肉發達的一對腿兒,但無情的黑紗襪子很肮髒地把它的曲線美,肉體美完全抹殺淨盡了,腳上是一對破了尖頭的黑皮鞋。 他連忙計算著怎樣向辦事處預支了薪水,怎樣挽著她到各個大公司裡配置時髦的服裝,怎樣帶她兩個人一同乘著春假,到附近的江南山水去領略明媚的春光…… 同樣的服裝,景物在小蘋腦裡可起了不同的意念!她感到都市的淫樂是怎樣強有力地激刺著人的官能!資本主義發達的都市文明只有供給一般人以沉溺的享樂!而這些享樂便是建築在勞動群眾的血汗上面!……她憎厭這些把汗血染成的燦爛的飾物,她尤其痛恨那些勾住男性的手腕,豔裝濃抹地徘徊在窗飾前面的時髦女子! 她沒有注意到他說的是什麼,只默然地觀察著她所接觸到的新環境。而他也給自己的思潮糾住了,他們都不知不覺地互相沉默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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