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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用典故


  作文用典故本來同用比喻一樣,有他的心理學上的根據,任何國的文學皆然。在外國文學裡頭用典故這件事簡直不成問題,只看典故用得好不好,正如同比喻用得好不好。他們的作家,在他們的作品裡頭,典故不常用,正如同比喻不常用,若用之則是有必要,這時文章的意思格外顯豁,感人的效果格外大。中國的事情每不可以常理論,他沒有文章而有典故!於是典故確乎應該在排斥之列。我說中國是因為沒有文章而有典故,這話一點也不錯,只看中國的文章裡頭沒有比喻便可以知道。若用比喻則非有意思不可了,有意思才叫做文章。只看周秦的文章連篇累牘用的是比喻,而後來的文章則只有典故,中國確乎是從周秦以後沒有文章了。有典故沒有文章,這樣的文學不應該排斥嗎?那麼照意義說起來,我們反對典故,並不是反對典故本身,乃是反對沒有意思的典故罷了。

  因為反對典故的緣故,我曾讚美宋儒的文章,我讀朱子《四書集注》,文章都很能達意,在他許多文字裡頭只有兩個典故,即「枉尺直尋」與「膠柱鼓瑟」,實在這也不能算是典故,只是成語罷了。其解釋「欲罷不能」云:「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飽。」這樣有力量的文章要什麼典故呢?二程子稱大程子「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然學者于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這是多麼能達意的文章,何暇用典故?這樣的文章,應該算是理想的「古文」。即是韓愈所提倡的古文的古文。那麼我平常反對古文也只是反對他沒有意思罷了。

  我今天的本意是作典故贊的,開頭卻說了上面一段話無非是表示我很公平,我說話向來沒有偏見。那麼我來贊典故乃是典故真可贊了。中國的壞文章,沒有文章只有典故。在另一方面,中國的好文章,要有典故才有文章!這真是一件奇事。我所讚美的,便是這種要有典故才有文章的文章了。那麼倘若沒有典故豈不就沒有文章了嗎?是不然。是必有文章的,因此也必有典故,正如外國文章裡必有風景,必有故事。換一句話說,中國的詩人是以典故寫風景,以典故當故事了。

  中國文學裡沒有史詩,沒有悲劇,也不大有小說,所有的只是外國文學裡最後才發達的「散文」。於是中國的散文包括了一切,中國的詩也是散文。最顯明的徵象便是中國的文章裡(包括詩)沒有故事。沒有故事故無須結構,他的起頭同他的收尾是一樣,他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文章了。這正同中國的哲學一樣,他是不需要方法的,一句話便是哲學。所以在中國文章裡,有開門見山的話。其妙處全在典故。下面是庾信《謝滕王賚馬啟》的全文:

  某啟:奉教垂賚烏騮馬一匹。柳穀未開,翻逢紫燕,陵源猶遠,忽見桃花。流電爭光,浮雲連影。張敞畫眉之暇,直走章台;王濟飲酒之歡,長驅金埒。謹啟。

  第一句等於題目。接著是無頭無尾的文章,同時也是完完全全的文章,不多不少的文章。所用的全是馬的典故,而作者的想像隨著奔流出來了。柳谷句,張掖之柳谷,有石自開,其文有馬;紫燕是馬名。接著兩句,「流電」「浮雲」俱系馬名,「爭光」與「連影」則是想像,寫馬跑得快。爭光猶可及,連影則非真有境界不可,仿佛馬在太陽底下跑,自己的影子一個一個的連著了,跟著跑了。那麼爭光亦不可及,作者的筆下實有馬的光彩了。

  我並不是附會其說,只看作者另外有這樣一句文章,「一馬之奔,無一毛而不動」,他的句子確不是死文章了。畫眉之暇,走馬章台;飲酒之歡,長驅金埒,可不作解釋。讀者試看,這樣一篇文章不是行雲流水嗎?不勝過我們現在一篇短篇小說嗎?他沒有結構而馳騁想像,所用典故,全是風景。他寫馬,而馬的世界甚廣,可謂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時間與空間在這裡都不成問題,連桃花源也做了馬的背景了。在任何國的文學裡沒有這樣的文章的。我們不能說他離開典故沒有文章,乃是他有文章自然有典故了。外國的文章靠故事,我們不能說他離開故事沒有文章,他是有文章自然有故事了。莎士比亞在他的劇本裡寫一個公爵給國王流放出去,舞臺上自白道:

  Now no way can I stray,
  Save back to England, all the world's my way,

  這樣的文章寫得多容易。真是同庾信的文章一樣容易!這樣寫「流放」是偉大的文章,藉故事表現著作者的境界。中國的詩人則是藉典故表現境界了。我這話也決不是附會,有時也有等於藉故事表現境界的,也正是庾信的文章,如皇帝賜給他東西謝皇帝而這樣寫一個「謝」字:「直以物受其生,於天不謝。」這完全是英國莎士比亞的寫法了。不過這是偶然的,中國文章本來不以表現情節見長,而詩人偉大的懷抱卻是可以以同樣尺度去度量的了。我頂喜歡庾信這兩句寫景的文章:「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大約沒有典故他不會寫這樣的美景,典故是為詩人天造地設的了。「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都是以典故為辭藻,於辭藻見性情。是的,中國有一派詩人,辭藻是他的山川日月了。

  庾信的《象戲賦》有這樣兩句話,「昭日月之光景,乘風雲之性靈」,正是他自己的文章。我最佩服這種文章,因為我自己的文章恰短於此,故我佩服他。我大約同陶淵明杜甫是屬￿白描一派。人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確是懂得別人的好。說至此,我常常覺得我的幸運,我是於今人而見古人的。亡友秋心君是白話文學裡頭的庾信,只可惜死得太早了,我看他寫文章總是亂寫,並不加思索,我想庾信寫文章也一定如此。他們用典故並不是抄書的,他們寫文章比我們快得多。

  有一回我同秋心兩人在東安市場定做皮鞋,一人一雙,那時我住在西山,後來鞋子他替我取來了,寫信告訴我,「鞋子已拿來,專等足下來穿到足上去。」他寫文章有趣,他的有趣便在於快。庾信的《枯樹賦》有這兩句:「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將軍坐焉。」我想他的將軍坐焉同秋心的足下足上是一樣寫得好玩的,此他的文章所以生動之故。

  我今天寫這個題目,本來預備了好些「典故」,但寫至此已覺得可以成一短文,其餘的只好暫不寫,否則文章恐怕長了。然而這樣又不能說典故之長於萬一了。此決非誇大之辭,實乃縮小之論。

  (一九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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