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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城外二裡路有廟名八丈亭,由史家莊去約三裡。八丈亭有一座亭子,很高,向來又以牡丹著名,此時牡丹盛開。

  他們三個人今天一齊遊八丈亭。小林做小孩子的時候,時常同著他的小朋友上八丈亭玩,琴子細竹是第一次了。從史家莊這一條路來,小林也未曾走過,沿河壩走,快到八丈亭,要過一架木橋。這個東西,在他的記憶裡是渡不過的,而且是一個奇跡,一記起它來,也記起他自己的畏縮的影子,永遠站在橋的這一邊。因為既是木架的橋,又長,又狹,又頗高,沒有攀手的地方,小孩子喜歡跑來看,跑到了又站住,站在橋頭,四顧而返。實際上這十年以內發了幾次山洪,橋沖坍了重新修造了兩回。依然是當初的形式。今天動身出來,他卻沒有想到這個橋,壩上都是樹,看見了這個橋,橋已經在他的面前。他立刻也就認識了。很容易的過得去,他相信。當然,只要再一開步。他逡巡著,望著對岸。細竹請他走,因為他走在先。他笑道:

  「你們兩人先走,我站在這裡看你們過橋。」

  推讓起來反而不好,琴子笑著首先走上去了。走到中間,細竹掉轉頭來,看他還站在那裡,嚷道:

  「你這個人真奇怪,還站在那裡看什麼呢?」

  說著她站住了。

  實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裡看什麼。過去的靈魂愈望愈渺茫,當前的兩幅後影也隨著帶遠了。很像一個夢境。顏色還是橋上的顏色。細竹一回頭,非常之驚異於這一面了,「橋下水流嗚咽,」仿佛立刻聽見水響,望她而一笑。從此這個橋就以中間為彼岸,細竹在那裡站住了,永瞻風采,一空倚傍。

  這一下的印象真是深。

  過了橋,站在一棵樹底下,回頭看一看,這一下子又非同小可,望見對岸一棵樹,樹頂上也還有一個鳥窠,簡直是二十年前的樣子,「程小林」站在這邊望它想攀上去!於是他開口道:

  「這個橋我並沒有過。」

  說得有一點傷感。

  「那一棵樹還是同我隔了這一個橋。」

  接著把兒時這段事實告訴她們聽。

  「我的靈魂還永遠是站在這一個地方,——看你們過橋。」

  是忽然超度到那一岸去了。

  細竹道:

  「我乍看見的時候,也覺得很新鮮,這麼一個橋,但一點也不怕。」

  「那我實在慚愧得很。」

  「你那時是小孩。」她連忙答應。

  小林笑了。琴子心裡很有點兒嫉妒,當細竹忽然站在橋上說話的時候,她已經一腳過來了,望著「丫頭」背面罵一下。

  「你這丫頭!」

  八丈亭立於廟中央,一共四層,最下層為「羅漢殿」,供著「大肚子羅漢」,殿的右角由石梯上樓。老和尚拿了鑰匙給他們開了殿門,琴子囑耳細竹,叫她掏出二百錢來,和尚接去又去幹活去了。他們自己權且就著佛前「拜席」坐下去,彼此都好像是傾耳無聲音,不覺相視而笑了。細竹問:

  「笑什麼?」

  她自己的笑就不算數了。由低聲而至於高談,說話以休息。小林一看,琴子微微的低了頭坐在那裡照鏡子,拿手抹著眉毛稍上一點的地方,——大概是從荷包裡掏出這個東西來!圓圓的恰可以藏在荷包內。這在他真是一個大發現,「這叫做什麼鏡子?……」

  琴子看見他在那裡看了,笑著收下。他開言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句話琴姐她不喜歡,她說屠刀這種字眼總不好,她怕聽。」

  細竹指著琴子說。小林憮然得很。其實他的意思只不過是稱讚這個鏡子照得好。

  「醉臥沙場君莫笑,人生何處似尊前?」

  忽然這樣兩句,很是一個駟不及舌的神氣,而又似乎很悲哀,不知其所以。

  琴子笑道:

  「這都不是菩薩面前的話。」

  「我是請你們不要怪我,隨便一點。」

  他也笑了。

  琴子又道:

  「我們先去看牡丹罷,回頭再來上樓。」

  姑娘動了花興了。細竹也同意。小林導引她們去。昨夜下了幾陣雨,好幾欄的牡丹開得甚是鮮明。院子那一頭又有兩棵芭蕉。地方不大,關著這大的葉與花朵,倒也不形其小,只是現得天高而地厚了。她們彎腰下去看花,小林向天上望,青空中飛旋著一隻鷂鷹。他覺得這個景致很好。琴子站起來也看到天上去了。他說:

  「你看,這個東西它總不叫喚,飛旋得有力,它的顏色配合它的背景,令人格外振精神。」

  他一聽,他的話沒有回音,細竹雖然自言自語的這個好那個好,只是說花。他是同琴子說話。

  「你為什麼不答應我?」

  「鷂鷹它總不叫喚,——你要看它就看,說什麼呢?」

  小林笑了——

  「這樣認真說起來,世上就沒有腳本可編,我們也沒有好詩讀了。——你的話叫我記起我從前讀莎士比亞的一篇戲的時候起的一點意思。兩個人黑夜走路,看見遠處燈光亮,一陣音樂又吹了來,一個人說,聲音在夜間比白晝更來得動人,那一個人答道——

  Silence bestows that virtue on it,madam.我當時讀了笑,莎士比亞的這句文章就不該做。但文章做得很好。」

  琴子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今天的花實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你想,紅花綠葉,其實在夜裡都佈置好了,——朝雲一刹那見。」

  琴子喜歡得很——

  「你這一說,確乎很美,也只有牡丹恰稱這個意,可以大筆一寫。」

  花在眼下,默而不語了。

  「我嘗想,記憶這東西不可思議,什麼都在那裡,而可以不現顏色,——我是說不出現。過去的什麼都不能說沒有關係。我曾經為一個瞎子所感,所以,我的燦爛的花開之中,實有那盲人的一見。」

  細竹忽然很懶的一個樣子,把眼睛一閉——

  「你這一說,我仿佛有一個瞎子在這裡看,你不信,我的花更燦爛了。」

  說完眼睛打開了,自己好笑。她這一做時,琴子也在那裡現身說法,她曾經在一本書冊上看見一幅印度雕像,此刻不是記起而是自己忘形了,儼然花前合掌,妙境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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