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民國庚辰元旦(1)


  「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這是庾信小園賦裡面的兩句文章。莫須有先生常常在人前稱讚。但聽之者每每不能同意,其開明者亦只能讓步到這個地步:「經了你的解釋確是很好,但庾信文章未必有這麼好,恐怕是你的主觀。」在他未讓步以先,是說質信的文章不行了,盡用的是典故。莫須有先生對此事十分寂寞。中國學文學者不懂得三百篇好不足以談中國文學,不懂得庾信文章好亦不足以談中國文學。

  這裡頭要有許多經驗,許多修養,然後才能排除成見,擺脫習氣,因為中國文學史完全為成見所包圍,習氣所沾染了。有成見,染習氣,乃不能見文學的天真與文學的道德。庾信文章乃真能見文學的天真與文學的道德罷了。一天真便是道德。天真有什麼難懂呢?因為你不天真你便不懂得。若說典故,並不是障礙,你只要稍稍加以訓練好了。即如龜言寒,鶴訝雪,我們何必間典故呢?不是天下最好的風景嗎?言此地之寒者應是龜,訝今年的雪大莫若鶴了,是天造地設的兩個生物。一個在地面,在水底,沉潛得很,它該如何的懂得此地,它不說話則已,它一說話我們便應該傾聽了,它說天氣冷,是真個冷。

  不過這個歲寒並不會令我們想到沒衣穿,因為文章寫得有趣,比莊周文章裡的龜還要顯得不食人間煙火了,莊周的龜還有點愛談政治。一個在樹上,在空中,高明得很,它該如何的配與雪比美,所謂白雪之白,白羽之白,所以鶴說:「呀,好大雪!」是真個茫茫大地皆白了。所以莫須有先生常年讀這兩句文章時真是喜歡得很,他並不求甚解,即是不問典故,因為他已經懂得了。只是無心中他有一個很大的驚異,人決不能憑空地寫出這樣美麗的文章,因為眼前未必有此景,那麼座信何以有此美麗呢?

  莫須有先生說他說一句決不誇大的話,他可以編劇本與英國的莎士比亞爭一日的短長,但決不能寫咦信的兩句文章。庾信文章是成熟的溢露,沙翁劇本則是由發展而達到成熟了。即此一事已是中西文化根本不同之點。因為是發展,故靠故事。因為是溢露,故恃典故。莫須有先生是中國人,他自然也屬￿溢露一派,即是不由發展而達到成熟。但他富有意境而不富有才情,故他的溢露仍必須靠情節,近乎莎翁的發展,他不會有許多典故的。若富有才情如庾信之流,他的典故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天才的海裡頭自然有許多典故之魚了。這個魚又正是中國文字的特產。

  因了這許多原故,莫須有先生最懂得庾信,最佩服庾信,可憐中國歷史上很有誹謗庾信的人,那便叫做「多見其不自量也」了。莫須有先生有一回為得要講小園賦,乃拿了注解翻閱,龜言句的典故是這樣的,秦荷堅時有人穿井得龜,大二尺六寸,背文負八卦古字,堅以石為池養之,十六年而死,取其骨以問吉凶,名為客龜。蔔官夢龜言,「我將歸江南,不遇,死于秦。」鶴訝的典故更有趣,出自劉敬叔異苑,晉太康二年冬大寒,南州人見二白鶴語於橋下曰,「今茲寒不減堯崩年也。」於是飛去。因為有這樣的故事在意識之中,故詩人逢著要溢露的時候便溢露了,溢露出來乃是中國文章用典故。若外國文章乃是拿一個故事演成有頭有尾的情節了。詩人的天才是海,典故是魚,這話一點也不錯的。海裡頭自然會有魚,魚也必然得水而活躍,此庾信所以信筆成文之故,他的文章不是像後人翻類書寫的。

  莫須有先生是真真愛好別人的文章,自己是以謙虛為懷,德行才是自己的文章,決無一般文人的門戶之見。而且莫須有先生總滿懷有愛國的心腸,愛國總應該把國的可愛之點拿出禾,文字是其一,文章是其一,庾信正表現中國文字中國文章之長,而且因為詩人天真的原故,正是哀而不傷樂而不淫,你們奴隸的八股家也難怪不懂得他了!說至此莫須有先生悲憤填胸,中國人算是不肖子孫,對於前人的遺產不能給以應得的榮譽,在外國文學史上哪一個作家沒有定評呢?莫須有先生現在未免大有教育家的精神了,說話每每說得很長,很重複,而且作文不喜歡描寫,今天其實是應該描寫天下雪的,而他記起庾信的兩句文章,又在這裡做了一番國語教師了。

  讀者記得。我們上回正講到歲暮,黃梅大雪,二十八年的雪一直下到二十九年元旦不止。莫須有先生坐在他的蝸牛之舍裡頭,而且老牛舐犢,撫著純新年看天下雪了。今天早晨是莫須有先生第一個開門,開門則外面是一厚張雪白的紙,他的柴門白屋仿佛是畫上的扁舟了,那麼一點小地位。人的思想則偉大得很,其活動正相當於生物,沒有時間空間的限制,而有這兩句古典,「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要說人生可留戀,便因為文章可留戀。

  然而莫須有先生愛人生而不留戀人生,知道風景之佳而視之若無睹,倒是喜歡講道理,喜歡自己總有朝氣,所謂日日新了。何況今天是新年,何況此刻「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孰知小孩子今天最不高興,因為今天是新年,因為今天下雪,穿了新衣新鞋而足跡不能越家門一步。表現寂寞的是慈,表現煩悶的是純,表現不能幫忙的心情的是媽媽,媽媽替他們做了新鞋新衣今天都穿上了而天不晴不能讓他們出門。媽媽道:

  「純,同姐姐就在家裡玩。」

  「我要出去!」

  「你出去——看你到哪裡去?你看大路上有一個人走路沒有?」

  這時小小的心兒真有趣,它是一個野心,上面沒有一條路可走,完全不是雪地的風景了,是煩悶的小天地。莫須有先生的宇宙觀,人生觀,過去與現在與未來,何以完全與它不衝突呢?而且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呢?莫須有先生同純道:

  「我從前做小孩子的時候也是一樣,巴不得過新年,過新年穿新衣,穿新鞋,但最不喜歡過新年下雪或者下雨,關在家裡不能出去。」

  純對於爸爸的話不樂意聽,他覺得爸爸的話不是同情於他,是取笑於他了。倒是媽媽同情于他。媽媽因為昨夜除夕「守歲」,沒有睡眠,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栽瞌睡了,於是純在他的煩悶的天地裡越是沒有倚傍,莫須有先生徒徒自己心地光明,同雪地一樣明朗,同情于小孩子,但覺得煩悶有時也是一種天氣,讓他自己慢慢地晴好了。媽媽在寤寐之中也還是以小孩子的心事為心事的,忽然欲張開睡眼而睡眼無論如何非人力所張得開,閉著眼睛說夢話道:

  「天還沒有晴嗎?」

  這一來純同慈大笑了,而且純的天氣忽然晴了,向著媽媽說話道:

  「媽媽,天晴了,——剛才雞啼了,你聽見沒有?」

  「聽見。」

  「哈哈哈。」

  「純,你的新票子給我看看。」

  純同慈各有一元一張的新票子兩張,是「壓歲錢」,只可以留著玩,不可以花掉,要花掉須待新年過完之後由各人自己的意思了。莫須有先生叫純把他的新票子拿出來看看。純便拿出來看看。純把自己的拿出來了,而且要慈把慈的也拿出來,說道:

  「姐姐,你把你的壓歲錢也拿出來。」

  慈對於此事無自動的興會,只是模仿純的動作,而且助純的興會罷了。莫須有先生拿著純的新票子同他說話道:

  「這是什麼東西?」

  「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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