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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須有先生教國語(4)


  莫須有先生第一訓練學生作文要寫什麼。第二,知道寫什麼,再訓練怎麼寫,即是如何叫做一個句子。為得要使得學生知道如何叫做一個句子,莫須有先生在黑板上寫三字經給他們看,問他們道:

  「這是什麼?」

  「《三字經》。」

  學生有點不屑于的神氣。

  「那裡算做一句呢?」

  「人之初。」

  「不對,——我且問你們,『子曰學而』算不算得一句呢?」

  「子曰學而是一句。」

  「不對,——『子曰學而』怎麼講呢?凡屬一句話總有一個完全的意思,好比你們喜歡在人家的背上寫字,我親自看見一個人寫『我是而子』,『而子』雖然錯寫了,應該是『兒子』,然而『我是而子』四個字有一完全的意思,字寫白了,意思不錯。『子曰學而』有什麼意思呢?『子曰』是『孔子說』,『學』就是求學,『而』是『而且』,那麼『子曰學而』如果是一句,豈不是『孔子說求學而且』嗎?所以『子曰學而』決不是一句,只是鄉下先生那麼讀罷了,要『子曰學而時習之』才有意義可講,是不是?」

  「是,——先生,我知道,『人之初』不能算一句,要『人之初性本善』算一句。」

  「是的。」

  莫須有先生說著把那說話的學生一看,又是首先發問的那個頂小的孩子了。於是學生都改變了剛才不屑於《三字經》的神氣,同輩中也有人聽來津津有味了。

  莫須有先生接著在黑板上寫四個字——

  關關雎鳩

  連忙問他們道:

  「這四個字你們讀過嗎?」

  「讀過,《詩經》第一句。」

  「這四個字算得一句嗎?」

  學生都不敢回答了,都怕答錯了。慢慢地那頂小的孩子道:

  「先生,我說這四個字算得一句。」

  莫須有先生連忙回答他道:

  「我說這四個字算不得一句,要『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八個字才算一句。凡屬一句話總有一個主詞,一個謂語,好比『我說話』是一句話,『我』是主語『說話』是謂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雎鳩』是主詞,『在河之洲』是謂語,意思是說有一雎鳩在河洲上,『關關』則是形容那個雎鳩,故單有『關關雎鳩』不能算一句話,必要『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才是一句話了。」

  關於關關雎鳩不能算一句的消息傳佈出去之後,社會上簡直以為了不得,連一位不愛說話的秀才也堅決地表示反對了,他說,「關關雎鳩不能算一句書,什麼算一句書呢,世上沒有這樣不說理的事情!我不怕人!你去說,關關雎鳩是一句書!」秀才的話是向他的侄兒說的,他的侄兒在金家寨上學。莫須有先生不暇于同人爭是非,倒是因為這個句子問題默默地感得三百篇文章好,即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一句,完全像外國句法,而人不覺其「歐化」!「在河之洲」四個字寫得如何的沒有障礙,清淨自然了。而「關關雎鳩」這個主詞來得非常之有場面似的。

  莫須有先生的城內之家,城外是一小河,是綠洲,那上面偶有小鳥,莫須有先生想極力描寫一番,覺得很費氣力了。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一句話,直勝過莫須有先生的一部傑作。秀才的話,殆亦螳臂擋車耳。而最大的勝利自然還是學生的成績,有一個學生,由小學生後來做了大學生,他說「有朋自遠方來」這個句子寫得別致;又有一個學生,也是由小學生後來做了大學生,他喜歡陶詩「有風自南,翼彼新苗」,都是受了莫須有先生的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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