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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一章談到一個聾子(2)


  莫須有先生仔細推敲,此地之「我說」蓋就等於一個Hollo!於是不啻一戒尺下來大家都驚起卻抬頭了。

  「對,對,你自己念給我們聽。」

  「你們說我做得不好波!」

  「好,好,不要緊,你念。」

  莫須有先生不得已而念之曰:

  看呵
  草上之風吹得好看,
  但是風呵你不要吹,
  花呵你不要開,
  你們何嘗不好看?
  只是我當不住我心頭的悲哀。
  鷓鴣你在那裡叫?
  你不要叫,
  八哥你在那裡跳,
  你不要跳,
  鳥呵我何嘗不愛你?
  鳥呵這一來你曉得我我是真愛你,
  只是我當不住我心頭的悲哀。
  杜鵑呵你開你真開得好看,
  青山呵你深你真深得可愛,
  只是我當不住我心頭的悲哀。
  我叫我叫了一聲伊的名字,
  我吩咐我吩咐到我自己的回聲,
  我坐我坐下這塊石頭——

  我坐我坐下這塊石頭,到此不知已經念完了沒有,莫須有先生為什麼低下頭不語了。

  「傻姐,你幹嗎不說話呢?」

  「你幹嗎不說話呢!」

  「這丫頭你看你有多利害。」

  還是莫須有先生自己來打破沉靜——

  「你們大家都不說好,那一定是做得不好的。」

  「有許多鳥獸草木之名咱們北京人聽不懂,好比什麼杜鵑呵你開你真開得好看,什麼叫做『杜鵑呵你開你真開得好看』呢?」

  「我的姐姐,你簡直就不懂詩,心知其意可也。莫須有先生,你別生氣。」

  莫須有先生他不生氣,他馳著想像之馬跑上他久已夫失落的一個杜鵑之山了,路上行人猶斷魂。猛抬頭,乃吩咐道:

  「你們都回去波,時候不早了,別走回去又受婆婆的氣。」

  於是就回去回去,納履的納履,整冠的整冠,肩相摩,踵相接,各人都要挑上一個擔兒了。其第一位就權伸懶腰,搭一搭他人之肩膀,慵笑道:

  「你背我回去。」

  「你太懶,我背你不起。」

  莫須有先生驚訝這一個村女兒出口成章做這麼一句好詩,可以把一個美人寫得十分美。

  「莫須有先生,我們都走了,再見了。」

  莫須有先生就自己再唱一個歌兒兩步當作三步的也回進他的久出之門了,一進門感覺得這個空屋子怎麼的格外的有情,卻待聲張,但怎麼的全無動靜,唉,人的一生完全是一個不應該被招待之客,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於是就嗤的一聲笑了,誰也不知道我這一聲嗤,也實在不可給人看見,這叫做戲迷傳,模仿中國第一第一中國的一名小旦,「嗤!你羞殺奴也。」

  我不知我的《四書五經》都讀到那裡去了。我的房東太太她往那裡去了?一定又趁著我不在家出去串門子!她總巴不得我進城去住幾天!然後她就延了什麼姐姐妹妹的喝茶不留吃飯!辱沒了我這個嬌貴的稱呼!其中有著四十二歲沒有出門子年年待字日日待字的一位二妹妹,兩人最是旗鼓相當,口若懸河,「姐姐,累你惦念著!」好比二妹妹牙疼。「姐姐,我向你道乏!」一切割雞之事。「二妹妹,你晚上來!」好比送客。「二妹妹,你明兒喀來!」好比午夜的時分送客。

  第二天晨起她就知道昨夜裡吵鬧了莫須有先生。吵鬧了莫須有先生偏偏又一點兒也不能釋然,伺其便又一定要道一句歉。實在自己也乏了,瞌睡不足,而且還留了一桌的菜飯碗沒有洗,可不還是給我自己留著!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家裡來說閒話,誰像你有工夫,串門子!而一看,莫須有先生簾子裡頭露出朝陽之頭角來了,天下大事再只看莫須有先生到底是生氣還是並不生氣了,這樣一說就把話說出口了——

  「莫須有先生,唉,真叫做沒有法子,你看,昨天晚上耗得我多早晚,一定又吵了莫須有先生的瞌睡,人家來了我怎麼好不理人家?我也是怪膩煩的,——喲,咱們這花今年倒開得好,昨兒晚上是莫須有先生澆的水是不是?」

  還沒有洗臉又喜笑顏開的瞥見她的一盆架兒桃今年倒開得好,就上前兩步拿指頭去撚它一下了。

  「你睄,怪有個趣兒。」

  莫須有先生還沒有洗臉,但今天的架兒桃實在是開得太紅了,也就滿臉愁雲吞聲吐氣的只好說——

  「好看。」

  「莫須有先生,我那表妹,別睄人長得不體面,倒是個聰明人兒,什麼事到手上都辦得了,一手好活計,好姑娘,真真少有,總不報怨做老家的一句,自己到了這麼個年紀也總不談一句,輕易不露一句,——莫須有先生,你不曉得,咱們這地方一說人家就笑話!只怪我姑姑她老人家當初不好,一個來說媒兩個來說媒總不稱她老人家的意,後來人家說也不來說了,如今你死了看你把女孩兒交給誰!」

  馬上又不說了,看見莫須有先生在那裡見白眼了。好容易算是兩面各自收回甲兵。莫須有先生一面盥漱一面蓋生氣,唧咕唧咕唧咕。間壁之人蓋就在那兒竊聽,那兒蓋就是公用之廚房,「說什麼?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管他!」於是就管他猛的一低頭一心去剝韭菜了。如此之類之事,很多很多,也很有趣也很有趣,不及一一回憶了,只是人在那個父母之邦怎麼過過來了?

  說一句公平話,概自莫須有先生光降以來,莫須有先生的房東太太小心不大出門,她說別的不說,莫須有先生這塊印要緊,是個玩意兒,怪有個趣兒,就放在這個手邊下!倘若小孩子跑進來拿走了呢?所以,一日二十四小時,倘若莫須有先生私自出去玩去了,而她此刻又因公須得外出,她就請了她的一位阿兄替她坐家留守,其人雖只是聾舅爺而已,而眼光最敏銳,簡直睄得出莫須有先生今天心裡有什麼事,是憂愁,還是歡喜,是憤慨,還是一時的脾氣,可與言,不可與言,不與你生氣,至於一切有形之物,不良之人,此地無銀三十兩,你自然不來,我掩耳盜鈴罷了。此刻莫須有先生掉歌而歸,正值只有此人在家,忽而自感寂寞,寂寞而就牢騷,牢騷而就大聲疾呼道:

  「聾舅爺,此屋之主人你的長妹老太太她往那裡去了呢?」於是就更寂寞,更寂寞而自覺可笑——

  「我又同你說話!」

  於是就自己揀一塊石頭坐下。

  「她告訴你出去有什麼事沒有呢?」

  又自覺可笑,就大笑,我又同你說話!莫須有先生蓋常常同他說話,忽而自覺可笑,「我又同他說話!」逗得旁邊有聽眾就都樂了。莫須有先生與此中人為伍的習慣蓋尚淺。

  於是莫須有先生就蹬在那個院子裡三十年之棗樹下畫地,或者寫一個什麼字,或者畫一朵花,或者畫一個十字,或者就畫地為獄玩,或者就在地球上寫一個一大為天之天,我們不得而知了,總之很有點兒稚氣,好像人家的善遊戲之哀兒,跑到地母墓前,黃昏思想,令人沉默。那個聾子他居然走上前來,莫須有先生忽而很感得一個親愛之感,對於他抱著歉意似的,平日似不免有輕慢之處,而且不知怎的他今天很帶一個愁容,想同莫須有先生說句話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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