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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一章談到一個聾子(1)


  竹姑娘肩上一擔水走了,大凡荷天下之重者,每每乃其飄逸之出眾而好看了。而莫須有先生,桃李不言,自立其影,倒宛若一個靈魂之飛不起了。眾位賢者乃齊聲唱一個喏,莫須有先生,你也休息一會罷,你請坐罷,而莫須有先生卻又在那裡玩弄眼睛,眼睛裡飛進了一個什麼蟲,無可奈何的回答道:

  「諸位大嫂,稍等一會兒,我很喜歡聽你們談天,我的眼睛裡飛進了一個什麼蟲,其實未必飛進去了,只是撲了我一下,我就放心不下,人要是能夠什麼事都隨便是很不容易的,我還得從你們女兒們學一個耐性與犧牲之美德,只有你們女兒們才是無名英雄,凡事才不是從一個自我主義那裡發源。」

  「你要是當著我們哭那就怪寒傖的。」

  「那我就未免太是女性了,其實也不然,偏又是你們凡事才不肯當面來,不給人看見,只有我才實在同小孩子一樣,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一下子就會做詩,——哈,你看,我揉了一下子就好了,我說些什麼話都忘記了,我也曾在八卦爐裡煉了一遭,算得個火眼金睛,而且還加上一個畫題,叫做愁眉斂翠春煙薄,所以那猴眼所害怕的那有形而無身之煙我倒會取之而作顏料。」

  「莫須有先生,你有那樣的本領寫信沒有?好比有一位女子,兩人還未見面,你能夠寫一封信,使得她過一個不是日子,茶不思飯不想的。」

  「大嫂,我且問你,你這一問叫我從何答起呢?」

  「對,對,莫須有先生,你別同她胡說!」

  此一打岔,系莫須有先生剛才認識者打岔。以前之問,又是喜遊戲而為上首者。其餘的俱是凱風自南吹眉逗笑而已。稠林中那一位,莫須有先生心想,那個胭脂兒未免太是塗雅,只有她最是一日不啟齒。

  「但我得言我之志,唉,深愧無言之志,——大嫂,我且問你,在我沒有見她以前,依然是世界,世界就不可思議,說空無是處,有亦無是處,並不比人生之墓還可以憑一丘之草去想像,這個境界,於此於何有?於彼於何有?我何從而動尺素之懷呢?然而人生如萍水,天地並不幻,彼此一朝相見,在昔日之我我不敢說,或者有那樣的本領也是有的,誠如尊言,過一個不是日子,如今我則甚是懂得愛情,茲事誠不易,尤其是在我這個可以拿生命而孤注一擲的性格,唉,斯亦可悲矣,在人生這個可笑而可敬之幕上,不可只想著表現自己,一定要躲在幕後亦殊自覺可恥,這樣你煆煉你自己,或可在這個虛無何有之鄉一手建築得一座天國,但這個造謁恐怕不是汝輩婦人孺子所能企及,須得是一個大丈夫,大凡什麼天堂,並不是自畫一塊樂地,若作如是想,那不過是市場上的鼠竊狗偷,心勞日拙,不足觀也矣,他須得是面著地獄而無畏者,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自然也最是深思遠慮,凡事都躊躇著說話,難以稱意,總之始終還是他的天資高人一等。」

  言至此,有應聲而言者曰:

  「莫須有先生這一番話倒打動了我,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思?還趕不了一個蛇蟲螞蟻,天天惹氣受,蛇蟲螞蟻它未必受人的氣?我越想越好笑,越生氣!哼!」

  哼是一個生氣的鼻音。

  「我的話何所啟發於賢者呢?有一回我看見有兩位為了一點小事大罵一場,似乎就是——而且汝還是一個敗兵之將?」

  「是的,是我,為了一點梳頭油,——莫須有先生,我向你道乏,還累你幫我說幾句。」

  「別及別及,你們在旗之人真是窮而好禮,令我怪膩煩的,——那一位著實可惡,至今我尚有餘憤,幸而她此刻不在座,否則我一定要同她割席!但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好了,不足掛齒,汝之所言,倒有所啟發於我,凡事看你從那一面觀察,古往今來本就有許多詩人因一時的煙士披裡純而趨向于自然原始,特別是關於愛情上面,你看,那樹上的鳥兒,那個胡蝶兒,它是何等的飛得天真,叫得自由呢?然而人為萬物之靈,所謂『天真』,所謂『自由』,只有我們生而為人者才意識到,也就是我們的理想,凡百有生則完全是一個本能作用而已耳,好比那個胡蝶,它何曾知道自賞它的好看?我知之濠上也。至於許多麻煩,那也實在是沒有法子,其實文化也就在此,原因也未始不簡單,好男兒就沖上前去,求改革,求幸福,而我卻偷偷的把一切之網自綴在身上,也就錯綜得很可觀,還能夠從中練習得一個涅槃,足見其適於生存,善為變化,仍是自然之通則,而今天還能夠有這樣的好機會同諸位在一起談個話兒,真是不勝榮幸之至,夫複何言。」

  「莫須有先生,你就走嗎?不再坐一會兒麼?」

  「是的,我想回去,要趕回去用功,一個人要總是這樣鍾情,似乎也是未能免俗。」

  「我只說一句話行不行呢?」

  又是那第一位善遊戲者。

  「你說!」

  大家一齊催她說。

  「你說!你說波!等一會兒莫須有先生走了!」

  「兩句說了你聽不聽呢?」

  莫須有先生乃耐不住,拂衣而起——

  「你專門耽誤時間!我於千載一時之頃每每悟得一個大道理!」

  於是她就振其衣襟,鼓瑟而作曰——

  「莫須有先生,是的,你告訴我們有天國,是的,倘若你走進去了,自然是你的靈魂高貴呀,我們婦人孺子不敢攀仰,然而,莫須有先生,我語出至誠,我——我——當著諸位姊妹我我怎麼好說呢?我羡慕那個靈魂!我敬重那個靈魂!然而,我自己知道,天國裡頭沒有我呵,我望不見呵,我們女兒們為什麼這樣的可憐呢?這樣的渺小呢?抬不起自己呢?」

  言罷四座歔欷,駟不及舌,無法挽回,莫須有先生他還以為是講笑話,真是忘形得可以,他不覺而失聲道:

  「大嫂,我且問你,如果真有一個天上,我自己知道,不是上帝給我的,我不認得上帝呵,是——是——我我怎麼說呢?我不敢說謊話,是一位女子給我的!是伊超度了我呵。此地殊不可言感激二字,比一個人生還應該敬重,在愛情裡頭伊忘卻自己的身世,高尚其志,然而伊還得自己去追尋人生呵。我應該是一個鬼,然而我升了天呵。我為什麼這樣的悲慟呵。偶像說,度一切眾生,眾生願盡我願乃盡,我卻這一句話而不敢說呵,一言之放誕不啻我地獄之苦刑呵。我願世世謫貶人間,效犬馬之勞,不敢煩厭。」

  吃山裡紅而訝酸者解勸道:

  「別及別及,大家都別鬧到這地步,令我怪難受的,莫須有先生,你拿……你拿……」

  其鄰者則忍不住曰:

  「莫須有先生,你謝謝她!她叫你拿她的手絹兒把淚兒揩一揩!」

  「誰說的?誰說的?我拿我的手絹兒給人?」

  「哼,別害臊!」

  「你們姐兒倆怎麼的,別為這麼一點兒事就鬧起來!」

  莫須有先生因為心裡有心事,一概俱不見,拿了自己的一隻手在荷包裡掏來掏去,掏出一打字紙兒看,其平日相知之深者以為又忽然有了錢要贖當,看過不過五,其不知者以為請看莫須有先生的房東太太拿了包茶葉的紙開了油鹽帳單請莫須有先生你看也。誰知俱不是,莫須有先生乃一手奠定文壇,四座皆驚,聽了他自己的報告——

  「你們看,我還做了一首詩!」

  「我看!」

  「我看!」

  「看看別擠著一團兒!」

  於是莫須有先生乃掩鼻而歌曰,這丫頭不是那鴨頭,頭上梳了桂花油。

  獨有一人不高興前來,遠遠而抱膝曰:

  「我說,我說,我說還是請莫須有先生自己念給咱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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