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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馬德裡的書市


  無匹的散文家阿索林,曾經在一篇短文中,將法國的書店和西班牙的書店,作了一個比較。他說:

  在法蘭西,差不多一切書店都可以自由地進去,行人可以披覽書籍而並不引起書賈的不安;書賈很明白,書籍的愛好者不必常常要購買,而他的走進書店去,也並不目的是為了買書;可是,在翻閱之下,偶然有一部書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就買了它去。在西班牙呢,那些書店都像神聖的聖體龕子那樣嚴封密閉著,而一個陌生人走進書店裡去,摩挲書籍,翻閱一會兒,然而又從來路而去這等的事,那簡直是荒誕不經,聞所未聞的。

  阿索林對於他本國書店的批評,未免過分嚴格一點。巴黎的書店也盡有嚴封密閉著,像右岸大街的一些書店那樣,而馬德裡的書店之可以進出無人過問翻看隨你的,卻也不在少數。如果阿索林先生願意,我是很可以舉出這兩地的書店的名稱來作證的。

  公正地說,法國的書賈對於顧客的心理研究得更深切一點。他們知道,常常來翻翻看看的人,臨了總會買一兩本回去的;如果這次不買,那麼也許是因為他對於那本書的作者還陌生,也許他覺得那版本不夠好,也許他身邊沒有帶夠錢,也許他根本只是到書店來消磨一刻空閒的時間。而對於這些人,最好的辦法是不理不睬,由他去翻看一個飽。如果殷勤招待,問長問短,那就反而招致他們的麻煩,因而以後就不敢常常來了。

  的確,我們走進一家書店去,並不像那些學期開始時抄好書單的學生一樣,先有了成見要買什麼書的。我們看看某個或某個作家是不是有新書出版;我們看看那已在報上刊出廣告來的某一本書,內容是否和書評符合;我們把某一部書的版本,和我們已有的同一部書的版本作一個比較;或僅僅是我們約了一位朋友在三點鐘會面,而現在只是兩點半。走進一家書店去,在我們就像別的人踏進一家咖啡店一樣,其目的並不在喝一杯苦水也。因此我們最怕主人的殷勤。第一,他分散了你的注意力,使你不得不想出話去應付他;其次,他會使你警悟到一種歉意,覺得這樣非買一部書不可。這樣,你全部的閒情逸致就給他們一掃而盡了。你感到受人注意著,監視著,感到擔著一重義務,負著一筆必須償付的債了。

  西班牙的書店之所以受阿索林的責備,其原因就是他們不明顧客的心理。他們大都是過分殷勤討好。他們的態度是沒有惡意的,然而對於顧客所發生的效果,卻適得其反。記得一九三四年在馬德裡的時候,一天閑著沒事,到最大的「愛斯巴沙加爾貝書店」去瀏覽,一進門就受到殷勤的店員招待,陪著走來走去,問長問短,介紹這部,推薦那部,不但不給一點空閒,連自由也沒有了。自然不好意思不買,結果選購了一本廉價的奧爾德加伊加賽德的小書,滿身不舒服地辭了出來。自此以後,就不敢再踏進門檻去了。

  在「文藝復興書店」也遇到類似的情形,可是那次卻是硬著頭皮一本也不買走出來的。而在馬德裡我買書最多的地方,卻反而是對於主顧並不殷勤招待的聖倍拿陀大街的「迦爾西亞書店」,王子街的「倍爾特朗書店」,特別是「書市」。

  「書市」是在農工商部對面的小路沿牆一帶。從太陽門出發,經過加雷達思街,沿著阿多恰街走過去,走到南火車站附近,在左面,我們碰到了那農工商部,而在這黑黝黝的建築的對面小路口,我們就看到了幾個黑墨寫著的字:La Feria de los Libros,那意思就是「書市」。在往時,據說這傳統的書市是在農工商部對面的那一條寬闊的林蔭道上的,而我在馬德裡的時候,它卻的確移到小路上去了。

  這傳統的書市是在每年的九月下旬開始,十月底結束的。在這些秋高氣爽的日子,到書市中去漫走一下,尋尋,翻翻,看看那些古舊的書,褪了色的版畫,各色各樣的印刷品,大概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樂吧。書市的規模並不大,一列木板蓋搭的,肮髒,零亂的小屋,一共有十來間。其中也有一兩家兼賣古董的,但到底賣書的還是占著極大的多數。而使人更感到可喜的,便是我們可以隨便翻看那些書而不必負起任何購買的義務。

  新出版的詩文集和小說,是和羊皮或小牛皮封面的古本雜放在一起。當你看見聖女戴蕾沙的《居室》和共產主義詩人阿爾倍諦的詩集對立著,古代法典《七部》和《馬德裡賣淫業調查》並排著的時候,你一定會失笑吧。然而那迷人之處,卻正存在於這種雜亂和漫不經心之處。把書籍分門別類,排列得整整齊齊,固然能叫人一目了然,但是這種安排卻會使人望而卻步,因為這樣就使人不敢隨便抽看,怕搗亂了人家固有的秩序;如果本來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我們就百無禁忌了。再說,舊書店的妙處就在其雜亂,雜亂而後見繁複,繁複然後生趣味。如果你能夠從這一大堆的混亂之中發現一部正是你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書來,那是怎樣大的喜悅啊!

  書價低廉是那裡的最大的長處。書店要賣七個以至十個貝色達的新書,那裡出兩三個貝色達就可以攜歸了。寒齋的阿耶拉全集,阿索林,烏拿莫諾,巴羅哈,瓦利英克朗,米羅等現代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集,洛爾迦,阿爾倍諦,季蘭,沙裡納思等當代詩人的詩集,珍貴的小雜誌,都是從那裡陸續購得的。我現在也還記得那第三間小木舍的被人叫做華尼多大叔的鬚眉皆白的店主。我記得他,因為他的書籍的豐富,他的態度的和易,特別是因為那個坐在書城中,把青春的新鮮和故紙的古老成著奇特的對比的,張著青色憂悒的大眼睛望著遠方的雲樹的,他的美麗的孫女兒。

  我在馬德裡的大部分閒暇時間,甚至在革命發生,街頭槍聲四起,鐵騎縱橫的時候,也都是在那書市的故紙堆裡消磨了的。在傍晚,聽著南火車站的汽笛聲,踏著疲倦的步子,臂間挾著厚厚的已絕版的賽哈道的《賽爾房德思辭典》或是薄薄的阿爾陀拉季雷的簽字本詩集,慢慢地沿著燈光已明的阿多恰大街,越過熙來攘往的太陽門廣場,慢慢地踱回寓所去對燈披覽,這種樂趣恐怕是很少有人能夠領略的吧。

  然而十月在不知不覺之中快流盡了。樹葉子開始凋零,夾衣在風中也感到微寒了。馬德裡的殘秋是憂鬱的,有幾天簡直不想閒逛了。公寓生活是有趣的,和同寓的大學生聊聊天,和舞姬調調情,就很快地過了幾天。接著,有一天你打疊起精神,再踱到書市去,想看看有什麼合意的書,或僅僅看看那青色的憂悒的大眼睛。可是,出乎意外地,那些小木屋都已緊閉著門了。小路顯得更寬敞一點,更清冷一點,南火車站的汽笛聲顯得更頻繁而清晰一點。而在路上,凋零的殘葉夾雜著紙片書頁,給冷冷的風寂寞地吹了過來,又寂寞地吹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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