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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


  (小說)

  他的病魔正在那裡和死神交戰,他的病正是在最危險的地步。他的面龐瘦得全不像個人,一雙顴骨凸出得很高,兩隻眼睛陷進得很深,嘴唇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可是,面上的燥火卻紅的厲害。他已昏昏沉沉的三天沒有進食,不但是沒有進食就是滴水都沒有入口。在他病榻面前圍滿了五六個醫生,有的搖頭微歎,有的望著他發怔,他們已把各人平生的技術都用出來,可是總想不出怎樣可戰勝死神。他們都是焦思著,屋子裡靜得連呼吸聲都覺得很大。窗外藥爐上的水沸聲又兀是鬧個不休,越顯得他的病症的危險可怕。他的母親尤是焦急萬分,噙著一包熱淚,不住地望著伊愛子,輕輕地走到病榻前俯身下去瞧,伊可憐伊自己原也有病在身,可是伊為了伊愛子的病,竟把自己的病都忘了。伊已三夜不曾合眼過。眼皮腫的很高,也不知是不睡腫,還是傷心腫的。伊只有他一個愛子,伊的丈夫已在十年前故世了,只遺下這一塊肉。伊守寡十年,靠著十個指頭賺了錢來養他,備嘗了世上的艱苦,才把他養大成人,居然使他能在社會上做點事,自食其力了。伊是極愛他的,伊的心中只有他一個愛子,所以除了伊愛子,隨便什麼都可犧牲。可憐伊為了他竟積勞成了個不易醫治的病。但是,伊仍是照樣的做去,希望他成家立業。不料他忽然病了,病症又十分危險。伊百般的服侍看護。可是他的病竟一天重一天。伊也曾天天的求神拜佛祝他病好,伊也曾拼當衣衫為他求醫。伊一天到晚的望他好起來。伊竟對天立誓說,寧願自己死了代伊的愛子受過。

  他的病在最危險時,朦朧中只聽得見耳際有顫動的呼吸聲,又覺得頭頂上有雙手在那裡撫摩他的頭髮,又覺得有人和他接了個吻,輕輕的拍拍他的身子。突然,有一滴水滴到他臉上,他微微的張開眼睛看了看,只見枕頭邊有個人伏著,也看不見是誰。他慢慢的伸手過去,卻摸著枕頭上濕了,倒有一大攤水。他覺得眼前一黑,又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他的病總算賴天的保佑,竟戰勝了死神了。他母親知道他的病已不危險了,也安了一大半心。但是伊總還是擔憂,伊急望他痊癒。伊仍是不懈地看護他,不幾時他的病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過他的病魔卻加到他的母親的身上了。他母親本來已是有病之身,再加上伊愛子的一場大病,又是擔心,又是積勞,所以等伊愛子病好了不久,伊又接連的病起來。伊的病狀尤是兇險萬分,一天到晚竟沒有一刻兒睡得著,終日的哼呼喊叫,實是危險極了。但是,伊對伊愛子卻說:「我的病是不妨事的,過一兩天自然就好了。你病才好,不能過勞,我的病不用得你來照顧,我自己能服侍自己,不用你擔心的。依我看來,醫生也不必去接,這點點小病痛也值得花多錢嗎?就是你自己也不必老守在家裡,外面也好去游散遊散。不過這幾天天冷,你衣服卻要多著些啊。」伊雖是病得很厲害,伊卻不肯對愛子直說,免得他心憂,還要事事都管周到,真是愛子之心無微不至了。可是他呢,真是全無良心的,自己病一好也就不管他母親的病了。總算還聽他母親的話,醫生也不請,終日到晚老毛病發作,花天酒地的索性連回也不回去了。老實說,他的心中哪裡有他母親一個人。可憐他母親的病癒積愈重,竟一病不起了。在伊臨終時,伊的愛子正在那裡逐色征歌,可憐伊還盼望伊兒子歸來見一見面,直等到氣絕了,身冷了還沒有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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