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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

  一抹殘陽斜照在一棵梧桐樹的梢頭,枯葉一片一片飄落到地上,呈著慘黃的顏色,被無情的秋風吹得索索作響。離梧桐樹二丈多遠結著一間小小的茅舍,周圍一片荒場,衰草沒脛,陰淒淒的挾著一派鬼氣,真個是淒涼滿目的景況。忽的一片悲聲搶地呼天從茅舍裡迸將出來。梧桐樹上停著的幾隻烏鴉聽到這聲音,也似不忍聞一般的沖天飛去。原來這茅舍的主人就是那勤勞的佃夫,已在這天清早長辭人世了。他家還有老母、妻子、兒女,老老小小都靠他做工度日,可是,這年年成不好,鬧過水荒,田也沒得種,終日賦閑。佃夫既沒有積蓄,哪堪坐吃山空,加著他老母又害了一場病,佃夫沒有法子,一壁向同村姓王的富戶借了一筆債,一壁賣賣菜聊作度日之計。他死的前一天,一清早就肩著一擔菜到鬧市上叫賣,直到日當停午菜也賣完了,才將賣下來的錢換了些粗米,回到茅舍,吩咐他妻子燒了罐薄粥。可是粥少人多,可憐每人還吃不到一碗。他的兒女還直嚷肚子餓咧。佃夫看了煞是傷心,一聲長歎,兩行眼淚一滴滴撲下來,悲聲說道:「明天王家那筆債就要到期了。可憐我可以變錢的當的當了,賣的賣了,拿什麼來還他呢?便這點點利息也無從設法。那王家是村裡有名的惡大蟲,不是好惹的。但看西村張二借了他家的印子錢,後來鬧得家破人亡不得好結果。現在我們一家還是團聚在一塊兒吃口薄粥,一到明天正不知如何咧。」他老母、妻子愁人相對,一籌莫展,只得在一旁陪眼淚。正在這時,忽的聽見柴門敲得很急,還帶著一種怒駡的聲音喊道:「青天白日這頭勞什子的門還關得恁緊,難道裡面的人都死了嗎?」佃夫拿他的短褂擦擦眼睛,急開門一看,慌忙賠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府上的大爺。是什麼好風吹過來的呀?」那人把濃眉一揚兩眼一瞪大聲喝道:「不要繞彎兒,裝糊塗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問你明天的事怎麼樣了?」佃夫一聽怔怔無語,好久才低聲下氣地道:「哪敢不還!無奈今年鬧了水災又鬧旱荒,連牲口也賣了,實在是湊不起來,總得要大爺行個善事,在貴老爺面前好言幾句,展個期頭。」那人搖搖他的頭,冷笑道:「都像你這般沒人敢放鄉賬了。先關照你一聲,明天有錢便罷,否則牲口沒有,孩子總有的,抵在府上當書童使女去。你等著罷。」佃夫聞言唬得目呆口定,如雷驚鴨子似的睜眼看那人惡狠狠的去了。佃夫也不再向他人乞情求免,只是呆呆的站在門口。那無情的秋風一直的撲過來,佃夫卻如泥神木偶一般動也不動。他那衣不足蔽體的孩子覺得風冷,又一齊哭起來了,這才將佃夫失掉的魂靈又驚了轉來。他回頭來對他的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咬牙就把柴門關上了。

  這天晚上,他妻子只覺得她丈夫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拍拍這個兒子,撫撫那個女兒,又不時拿他那震顫的手握住他妻子的手,於是他妻子便道:「明天要趕早市的呀,早些熟睡罷。」他應了聲,也便翻身睡了。到了半夜,他妻子只覺得床頭索索的響,只道又是鼠子作鬧,也並不介意。到了天色微明,才被一種呻吟的聲音驚醒,待看她丈夫時,只見臉也青了,眼也泛白了,咬住牙齒不住地哼呼。她吃了一驚,急得怪叫起來。他年過七旬的老母也驚醒了,忙過來看,急問她兒子是怎樣了。佃夫看看他的老母,又看看他的妻子兒女,不住的淌眼淚,斷斷續續地道:「快到王府上去請位人來,我有話對他說咧。」他妻子不知她丈夫得的什麼病,又沒錢去請醫生,只得聽她丈夫的話,一直到王家去。一息時,昨天那人已是氣急敗壞地趕來,還是威風赫赫的喝道:「大清早便來敲門,有甚勞什子的大事,可是叫我來還錢嗎?」這時佃夫臉也變色了,指甲也青了,掙著一絲餘氣對那人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欠了債不能還,只得賠了這條命。天可憐見我借這筆錢並不是浪費的,實在是做我母親的醫藥費的呀!如今我還不出錢,要拿我的孩子做抵押,叫我恁生捨得!如今,我那條命還了你們,可能夠看我可憐,放過了我的孩子嗎?」這一番瀕死的哀鳴任是那人鐵石般的心腸,也覺他實是可憐,點點頭悄悄的去了。佃夫一壁喘氣,一壁對他老母道:「並非孩兒不孝,不能終事母親,實在年荒世亂,孩兒活著也不能顧全母親的衣食。如今我死了,或者有人憫我死得可憐,老小無依,把母親送到養老堂去,孩兒也就瞑目了。」又對妻子道:「可憐你跟我苦了一世,實在委屈你了。我今不忍兒女們做奴婢,寧可我自盡,才吞了一口鼠藥,中途撇下了你先去了,你能做活度日,我倒不必代你擔憂,我望你侍奉母親,提養兒女,不可為了我過於悲傷。」他妻子哭著應了。他又對孩子們道:「你父親棄掉你們去了。這實是你父親對你們不住。我願你們要孝順祖母和母親,不要像我……」說到這裡心頭一陣劇痛,在板塌上滾了幾滾,喊了幾陣,五官流血,竟自往生淨土去了。他孩子看他父親如此,也一齊「哇」地大哭起來,一家號啕痛哭,他妻子更哭得死去活來。可憐四無鄰居,只有那陣陣的秋風挾著一片秋聲來憑弔他罷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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