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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杜萊塞


  美聯社十二月二十九日電:七十四歲高齡的美名作家杜萊塞,已於本日患心臟病逝世。

  這個簡單的電文,帶著悲悵,哀悼,給與了全世界愛好自由,民主,進步的人。世界上一位最偉大而且是最勇敢的自由的鬥士,已經離開了我們,去作永恆的安息了,然而他的思想,他的行動,卻永遠存留著,作為我們的先導,我們的典範。

  杜萊塞於一八七一年生于美國印第安那州之高地,少時從事新聞事業,而從這條鄰近的路,他走上了文學的路。他的文學生活是在一九〇〇年頃開始的。最初出版的兩部長篇小說《加里的周圍》和《珍尼·葛拉特》使他立刻聞名於文壇,而且確立了他的新現實主義的傾向。

  他以後的著作,就是朝著這個方向走過去的,他抓住了現實,而把這現實無情地攤陳在我們前面。《財政家》如此,《巨人》如此,《天才》也如此,像愛米爾·左拉一樣,他完全以旁觀者的態度去參加生存的悲劇。天使或是魔鬼,仁善或是刁惡,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文獻,一樣的材料,他冷靜地把他們活生生地描畫下來,而一點也不參加他自己的一點主觀。從這一點上,他是左拉一個大弟子。

  他的寫實主義不僅僅只是表面的發展,卻深深地推到心理上去。他是心理和精神崩潰之研究的專家,而《天才》就是在這一方面的他的傑作。

  在《天才》之後,他休息了幾年,接著他在一九二五年出版了他的《一個美國的悲劇》。這部書,追蹤著雨果和陀斯托也夫斯基,他對於犯罪者作了一個深刻的研究。忠實于他的方法,杜萊塞把書中的主人公格裡斐士的犯罪心理從萌芽,長成,發展,像我們拆開一架機器似的,一件件地分析出來。到了這部小說,從藝術方面來說,杜萊塞已達到了它們的頂點了。

  然而,杜萊塞真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美國社會的罪惡,腐敗,而無動於衷嗎?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對於這一切肮髒,黑暗,他會不起正義的感覺而起來和它們戰鬥嗎?他所崇拜的法國大小說家左拉,不是也終於加入到社會主義的集團,從象牙之塔走到十字街頭嗎?

  是的,杜萊塞是一個有正義感的藝術家,他之所以沒有立刻成為一個戰士,是為了時機還沒有成熟。

  這時,一個新的世界吸引了他:社會主義的蘇聯。在一九二八年,他到蘇聯去旅行。他看見了。他知道了。他看到了和資本主義的腐敗相反的進步,他知道了人類憧憬著的理想是終於可以實現。從蘇聯回來之後,他出版了他的《杜萊塞看蘇聯》,而對於蘇聯表示著他的深切的同情。蘇聯的旅行在他的心頭印了一種深刻的印象,因而在他的態度上,也起了一個重要的變化。

  從這個時候起,他已不再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一個明知道黑暗,腐敗,罪惡而漠然無動於衷的人了。新的世界已給了他以啟示,指示了他的道路,他已深知道單單觀察,並且把他所觀察到的寫出來是不夠,他需要行動,需要用他藝術家的力量去打倒這些黑暗,腐敗,和罪惡了。

  在一九三〇年,他就公開擁護蘇聯,公開地反對帝國主義者對蘇聯的進攻,從那個時候起,蘇聯已成為他的理想國。他說:「我反對和蘇聯的任何衝突,不論那衝突是從哪方面來的。」在一九三一年,這位偉大的作家更顯明了他的革命的崗位。他不僅僅把自己限制於對於時局的反應上,卻在行動上參加了勞動階級的鬥爭。他組織了一個委員會,去揭發出在資本主義的美國,勞動者們所處的地位是怎樣地令人不能忍受。他細心地分析美國,研究美國的官方報告,經濟狀況,國家的統計,預算,並且親自去作種種的實際調查。經過了長期的研究,調查,分析,他便寫成了一部在美國文學史上空前,在他個人的文藝生活中也是特有偉大的作品:《悲劇的美國》,而把它擲到那自在自滿的美國資產者們的臉上去。

  杜萊塞的這部新著作,可以說是他的巨著《一個美國的悲劇》的續編。在這部書中,杜萊塞矯正了他的過去,他在一九二五年所寫的那部小說是寫一個美國中產階級者的個人的悲劇,在那部書中,杜萊塞還是以為資本主義的大廈是不可動搖的。可是在這部新著中呢,美國資本主義的機構是在一個新的光亮之下顯出來了。杜萊塞用著無數的事實和統計數字做武器,用著大藝術家的尖銳和把握做武器,把美國的所謂「民主」的資產階級和社會法西斯的面具,無情地撕了下來。

  這部書出版以後,資本主義的美國的驚惶是不言而喻的了。他受到了各方面的猛烈的攻擊,他被一些人視為洪水猛獸,然而,他卻得到了更廣大的人,奮鬥著而進步著的人們的深深的同情,愛護。

  從這個時候起,他已成為一個進步的世界的鬥士了。他參加美國的革命運動,他為《工人日報》經常不斷地撰稿,他親自推動並擔任「保衛政治犯委員會」的主席,他和危害人類的法西斯主義作著生死的戰鬥。西班牙之受法西斯危害,中國之被日本侵略,他都起來仗義發言,向全世界呼籲起來打倒法西斯主義。

  從這一切看來,杜萊塞之走到社會主義的路上去,決不是偶然的事,果然,在他逝世之前不久,他以七十四的高齡加入了美國共產黨,據他自己說,他之所以毅然加入共產黨,是因為西班牙大畫家比加索和法國大詩人阿拉貢之加入法國共產黨,而受到了深深的感動,亦是為了深為近年來共產黨在全世界反法西斯鬥爭中的英勇業績所鼓舞。在他寫給美國共產黨首領福斯特的信中,他說:「對於人類的偉大與尊敬的信心,早已成就了我生活與工作的邏輯,它引導我加入了美國共產黨。」然而,我們如果從他的思想行動看來,這是必然的結果,即使他沒有加入共產黨,他也早已是一個共產黨了。

  然而在這毅然的舉動之後不久,這個偉大的人便離開了我們。杜萊塞逝世了,然而杜萊塞的精神卻永存在我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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