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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元曲的蒙古方言


  近來研究元曲的風氣越來越盛了,可是研究的範圍,大概總限於作者的考證,戲曲本事的源流和影響,腳色的考據,曲調的溯源等等。對於元曲語言的研究,一直到現在為止,還是寥若晨星。前輩吳梅先生在他的《元曲研究ABC》上冊中,曾經說他將在下冊中談到元曲的方言。可是直到吳先生逝世為止,這個預約還是沒有實現。賀昌群先生在他的《元曲概論》中曾有「元曲的淵源及其與蒙古語的關係」一章,但是到底也沒有說出什麼大關係來;近聞李家瑞先生著手編一部《元曲詞釋》,內容分為字、句、詞、語、諺、謎六部,可是後來又聽說李先生病了,不知這部稿子到底寫定了沒有?

  對於元曲語言的研究,在日本反而較早地進行了一些研究工作,日本京都東方文化研究所在吉川幸次郎先生的主持下的經學文學研究室,就在集合眾力從事元曲研究,已有五年多的歷史,一部《元曲辭典》亦在編纂中。在元曲語言研究一方面,單就已在《東方學報》發表的《讀元曲選記》和吉川先生譯注的《元曲金錢記》而言,就已經很可觀了。

  的確,如果沒有先把元曲中的方言俗語研究清楚,那麼我們讀元曲總還是等於囫圇吞棗一樣,鑒賞元曲文章便更談不到了。研究元曲中的方言俗語,愚意應從兩方面著手:一是從宋元人筆記、語錄等書中研究宋元的方言市語,尤其是宋代的俗語,因為在元曲中,宋代的俗語是大量地保留著;二是研究蒙古語。

  所謂蒙古語,並不是現在也還被蒙古族說著的那一種,而是當時流行的舊蒙古語,即所謂「八思巴文」。為要理解元曲中的蒙古語而要求人們去研究八思巴文,這未免過分一點。再說,八思巴文的研究,在世界學術界也還只是開端,沒有完全的系統整理出來呢。

  可是我們也有著偷懶的辦法,我們應該知道那些元曲的作者,雖有少數幾位別的族的人,但大都仍為漢人。他們的蒙古語知識,原是極有限的,尤其是因為戲曲的對象是民眾,所用的蒙古語當然是範圍狹而更窄,只是尋常耳聞目見的幾個。我想當時一定有什麼《蒙漢字彙》一類的書流行在民間,可惜我們不能見到。可是和此類似的書,卻並不是沒有,那就是在明初出版的《華夷譯語》。

  《華夷譯語》是明洪武十二年翰林侍講火源潔所著,現有《涵芬樓秘笈》影印本。火源潔是蒙古語學家,仕於元,有朝鮮、琉球、日本、安南、占城、暹羅、韃靼、畏兀兒、西蕃、回回、滿剌伽、女直、百夷等十三國譯語,元時有匯刻本,亦名《華夷譯語》,惜未見。此書則專講蒙古文的,是他元亡仕明時所作,分為兩部。上部是一般通用字的字彙,分為天文、地理、時令、花木、鳥獸、宮室、器用、衣服、飲食、珍寶、人物、人事、聲色、數目、身體、方隅、通用等十七門,以漢文為主,而注以蒙古的讀音;下半部則載阿劄失裡等詔敕書狀十二首。對於查檢最方便,研究元曲蒙古語最有用的,就是這小書的前半部,僅有二十八頁,所包含的辭僅八百四十四個,都是一些通用常見的字,雖則為數不多,但對於我們已有極大的幫助了。現在,讓我們來舉一個例子看看它所能給我們的怎樣的幫助吧。

  在最近商務印書館排印出來關漢卿的《鄧夫人苦痛哭存孝》,的《孤本元明雜劇》中,有一本在頭折最初幾行,我們看到這樣的句子:

  (沖末淨李存信同康君立上)(李存信云:)

  米罕整斤吞,抹鄰不會騎,弩門並速門,弓箭怎的射?撒因答剌孫,見了搶著吃,喝的莎黑塔八,跌倒就是睡。若說我姓名,家將不能記,一對忽剌孩,都是狗養的。

  這「米罕」、「抹鄰」、「弩門」、「速門」、「撒因」、「答剌孫」、「莎黑塔八」、「忽剌孩」,這些字眼,是作什麼解釋呢?

  《華夷譯語》這部小書都把這些字眼的意義告訴了我們。在飲食門,你找到「酒」字,下注「答剌孫」;「肉」字,下注「米罕」。在鳥獸部,你找到「馬」字,下注「抹鄰」。在器用門,你找到「弓」字,下注「弩門」;「箭」字,下注「速門」。在人物門,你找到「賊」字,下注「忽剌孩」。在通用門,你找到「好」字,下注「撒因」。在人事門,你找到「醉」字,下注「莎黑塔八」。這樣上文的意思完全明白了,那就是說:

  肉整斤吞,馬不會騎,弓箭也不會射,好酒見了就搶著吃。喝的醉了,跌倒就睡。若說我姓名,家將也不能記。我們是一對賊,都是狗養的。

  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例子,其餘元曲中的蒙古語,有許多都可以從這本小書找出來,在八思巴文研究還沒有一個完整系統前,我們儘量利用這部小書來研究元曲的蒙古字彙吧。

  此外,《四部叢刊》三編本的《元朝秘史》也能給我們很大的幫助,可是如要利用這部書,我們必先把這裡面的漢語和蒙古拼音,作一次編排。而這種工作,又非一時可以完成的。蘇聯的保茲澳耶夫和法國人伯希和,都曾做過這番由音譯漢字把八思巴文還原的工作,可惜我們都沒有機會看見,現在只得把這部書擱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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