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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雜記(3)


  五月的夜

  王丕禮的婆姨以全村最會做飯的能手招待我們吃了非常鮮美的酸菜洋芋糊糊下撈飯,王丕禮便很有興趣地說:「走,找茆丕珍去!」「對,咱一道去。」我們都從炕上跳了下來。

  「看你!」他婆姨用責怪的調子向他埋怨著,「才吃完飯麼,煙也沒抽,就拉著客人走啦。」又把身子湊近我們:「多坐會,多坐會,又沒啥吃的,又沒吃飽。唉……」

  那年輕男人並沒理她,各自跨步到窯外,攔住那兩條大狗。

  院子裡涼幽幽的,微風擺動著幾棵榆樹和楊柳,它們愉快地發出顫動的聲音。隔壁窯門也大開,燈光從裡面透出來,滿窯升騰著燒飯的水蒸氣,朦朦朧朧看見有一群人,他們一定剛談到一個頂有趣的事,連女人也在縱聲地笑著。

  山坡坡上散開的野花可真香,我們去分辨哪是酸棗的香氣,哪是野玫瑰的香氣和哪是混和的香氣。

  轉過一個小彎,管子(蘆笛)的聲音便從夜空中傳來,王丕禮便加快了腳步:「喂,走哇!」我們跟著他飛步向一個窯門跑去,還沒有調好的胡琴聲也聽到了。

  原來已經有好些人都集聚在茆丕珍家裡了,炕上坐了四五個人,炕下面還站得有幾個娃娃,婆姨們便站在通裡窯的小弄裡。

  我的同伴都是唱歌的能手,他們一跨進窯門便和著那道情的十字調而唱起來了:「太陽光,金黃黃,照遍了山崗……」

  茆丕珍便吹得更有勁了。老高橫下那胡琴,挪出空地方來。

  這幾個青年人都是這莊子上的好勞動,身體結實,眉眼開朗,他們的胳膊粗,鐝頭重,老年人都欣賞他們的充滿朝氣,把自己的思想引回到幾十年前去。他們又是鬧社火的好手,腰肢靈活,嗓音洪亮,小夥子們都樂意跟著他們跑,任他們驅遣。他們心地純良,工作積極,是基幹自衛軍裡的模範。婦女們總是用羡慕的眼光去打量,因為他們加強了興致,也因為他們會偶然發現自己丈夫的缺點。

  我們剛來時還不能很熟悉,他們都帶著一種樸質的羞澀說不會唱,但等我的同伴們一開頭,他們也就沒有什麼拘束了。唱了一個又一個,唱了新編的又唱舊的。

  老高會很多樂器,可惜村子上借不到一個嗩呐,只有一把胡琴和一根管子,他不愛說話,只是吹了又吹,拉了又拉,整晚整晚的都是如此。他們告訴我說,他的管子就等於每人腰上插的旱煙管,從不離開身子。

  這些順天遊,走西口,五更調,戲鶯鶯實在使我們迷醉,使我們不願離開他們,離開這些樸素活潑而新鮮的歌曲,離開這藏有無窮的歌曲的鄉村,譬如茆丕珍唱出這樣的情歌,從「好一朵鮮花,好一朵鮮花,滿院的花兒賽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枝兒戴,恐怕那看花人兒罵……」開始,很細緻的述說兩人如何見面,相識,相愛,到第九段時便發生了這樣的問題:「你今兒把奴瞧,明兒也把奴瞧,瞧來瞧去爹娘知道了,大哥哥兒刀尖兒死來,小妹子懸樑吊。」這是中國幾千年婚姻不自由,梁山伯,祝英台所不能解決的問題,而哥哥卻接下去唱:「刀尖子上死不了,懸樑上吊不成,不如咱二人就偷走了吧,大哥哥頭前走,小妹子隨後跟。」於是二人逃走了,過河,爬山,當他們休息在山上時,卻:「雪花兒飄飄,雪花兒飄飄,雪花兒飄了三尺三寸高,飄下一對雪美人,小妹子懷中抱。」然而歌詞的轉折,情致的飄逸是如此之新鮮:「太陽下來了,太陽下來了,太陽下來雪美人兒消,早知道露水夫妻,你何必懷中抱。……」

  王丕禮在唱歌上跟在種地上一樣是不願服輸的,所以他也唱了很多山西小調。「……半碗碗的紅豆半碗碗米,端起個飯碗記起你,唔黃黃的六月暑伏伏的天,為了奴的情人曬了奴的臉……十冬冬的臘月數九九的天,為了奴的情人凍了奴的臉……」

  但他們都喜歡唱他們自己編的調子。如:「……騎白馬,掛洋槍,三哥哥吃的是八路軍糧,有心回家去看姑娘,打日本顧不上,……」或者就是:「延安府,開大會,各區調咱自衛隊,紅纓杆子大刀片,保衛邊區打土匪。西安省,太原省,毛主席紮在延安城。勤練兵來勤生產,抗戰為了救中原。……」

  這樣的晚上我們只有覺得太短了的,但我們卻不能不反而催著他們去睡,因為他們要趕這幾天揭完雜田。茆丕珍父親也提醒那充當變工隊小組長的兒子說:「快雞叫了,明兒還要起早呢。」

  他們用管子吹到門口送我們下坡,習習的涼風迎著我們,天上的星星更亮了。我們跨著輕鬆的步子,好像剛從一個甜美的夢中醒來,又像是正往一個個輕柔的夢中去。呵!這舒暢的五月的夜呵!

  三天過去了,我們在第四天清早背著我們的背囊,匆忙地踏上了歸途,離開了這美麗的偏僻的山溝,遍山漫開的丁香,搖動它紫色的衣裳,把我們送出溝來。

  我們也只以默默的注視回報它,而在心裡說:「幾時讓我們再來。」

  一九四五年《解放日報》五月十九日,署名丁玲。收入《陝北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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