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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文采卻說道:「張正典這種態度很好。過去我們對他的懷疑是不正確的,不能對一個革命的同志輕易不相信,這是一個經驗。」

  接著是一片沉默,正在準備把過去張正典的一些活動來質問他的趙得祿,便噓了一口氣,把身子拉了拉,使能離張正典遠一些。

  過了一會,張正典起身出外小便,趙得祿卻忽然把他壓住,大聲向主席道:「不散會,誰也不許出去!」張正典只得又坐下了,嘟噥著:「唉!還不相信人。」

  會場又一致的歡騰起來,嚷道:「對,不散會,誰也不准出去。」跟著又喊:「把錢文貴扣起來。」大家都響應了:「要是扣起來你看明天老百姓可有勁咧!」「對,扣起來!」

  程仁也升起來一種厭惡的感情,但他不能駁斥他,他沒有勇氣,他常常想要勇敢些,卻總有個東西拉著他下垂。他想:「人家也是受壓迫的,偏又住在他家裡,外人又不知道,只知是他侄女,唉,咱也不便說,唉,何苦讓人作踐她呢?咱不反對鬥那個老傢伙就成。」——程仁自己總以為他是很公正的,他也恨那個老傢伙,他很願意鬥爭他。可是他就不願提到他侄女,總以為會把他侄女連上,沒有想到這倒可以解放她的。他覺得自己已經對不起她了,如果再把她扯進去,拿她來洗刷自己,就更過意不去。心想,反正一輩子不娶她,事情自然會明白的,這用不著分辯。

  好些人看著他,要他說話,後來他才說明他曾把錢文貴劃成地主,遭到了張正典反對,說他已經和兒子分了家,張裕民卻依照張正典的意思給改了成份,這事他不能負責任。他認為錢文貴應該是地主,他們是假分家。

  在這整個晚上,他是不使人滿意的。他是錢文貴的長工,又是他佃戶,又是農會主任,他卻不堅決,不積極。有人提出第二天的農會開會要選舉主席,凡是與錢文貴有親屬關係的都不能擔當。大家同意這種主張——對!讓群眾自己選自己願意的。

  章品也說這是一個思想問題,不能強迫,說得好,做得不好,也不行。將來要看事實,要從具體的行動中表現,他又從他們每個人的出身來說,勉勵他們打先鋒,不要落在群眾運動浪潮的尾巴上去。這使得每個人都警惕起來,都覺得自己有缺點,都願意做一兩樁好事。

  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張正國站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問道:「咱先走啊?」張裕民答道:「對!你先走,把人暫時押在許有武后院堆草的屋子裡,多派上幾個人。」

  張正典一怔,明白什麼也來不及了,他還說:「對!先扣起來,咱治安員親身出馬吧。捆他個緊緊的。」他遭到大家的反對,誰也說就隊長便行了。

  張正國走了後,空氣又緊張了一會兒,已經沒有什麼事好談了,卻都不願走。隔一陣等張正國返身回來,才放心的回家去。一路上大家忍不住高聲的談著這件使人痛快的事,因此等不到第二天,村上便已經有許多人知道這晚上發生了什麼事,這事卻為人人所願意傳播開。

  46.解放

  程仁跟著大夥兒走回家去,顯得特別沉默,人家高聲說話,笑謔,人家互相打鬧,碰在他身上時,他也只悄悄的讓開。他無法說明他自己,開始他覺得他為難,慢慢成了一種委屈,後來倒成為十分退縮了。仿佛自己犯了罪似的,自己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抬不起頭來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他聽章品說了很多,好像句句都向著自己,他第一次發覺了自己的醜惡,這醜惡卻為章品看得那樣清楚。本來他是一個老實人,從不欺騙人,但如今他覺得自己不誠實,他騙了他自己。他發現自己從來說不娶黑妮只是一句假話,他只不過為的怕人批評才勉強的逃避著她。他疏遠她,只不過為著騙人,並非對她的伯父,對村上一個最壞的人,對人人痛恨的人有什麼仇恨。

  他從前總是捫心無愧,以為沒有袒護過他,實際他從來也沒有反對過他呀!他為了他侄女把他的一切都寬恕了呀!他看不見他過去給大夥兒的糟害,他忘了自己在他家的受苦和剝削了。他要別人去算賬,去要紅契,可是自己就沒有勇氣去算賬!他不是種著他八畝旱地二畝水地麼!章品說不應當忘本,他可不是忘了本!他什麼地方是為窮人打算的呢?他只替自己打算,生怕自己把一個地主的侄女兒,一個壞蛋的侄女得罪了。他曾經瞧不起張正典。張正典為了一個老婆,為了某些生活上的小便宜,一天天往丈人那裡湊過去,脫離了自己兄弟夥子的同志,脫離了莊戶主,村上人誰也瞧不起他。可是他自己呢,他沒有娶人家閨女,也沒有去他們家,他只放在心裡悄悄的維護著她,也就是維護了他們,維護了地主階層的利益,這還說他沒有忘本,他什麼地方比張正典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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