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五七


  只有張正典好像懷了鬼胎似的,他誰也沒理,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了。他旁邊坐了個趙得祿,也沒同他說什麼。張裕民清查了一下人數便開會了,可是張裕民啥也沒說,卻把自己數落了一陣:他說自己過去兩次在會上也沒有提錢文貴,怕提出來不頂事,他懷疑過一些同志。可是常常有老百姓來找他,問他的情形,給他提意見,他也沒有告訴文同志,連區上的人也不相信。

  他說他自己這種不放手作風如何不好,說自己如何違背了群眾利益,他說:「咱張裕民鬧革命兩年多了,還是個二五眼,咱應該叫老百姓揍咱。咱自己打哪裡來,活了二十八歲,扛了十多年長活,別人吃糧食長大,咱吃了什麼,糠比糧食多!像個槽頭上的驢,沒明沒黑的給人幹活,可是還沒驢值價。咱從頭到腳也只是個窮,如今還不能替老百姓想,瞞上欺下,咱簡直不是個人啦!老百姓的眼是雪亮的,咱們有沒有私情,人家全看得清。後腦勺子上長瘡,自己看不見以為別人也看不見,那才笑話咧。今晚上咱們憑良心說話,憑咱們兩年多的幹部,憑咱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夥子說話,咱們誰沒有個變天思想,怕得罪人?誰沒有個妥協,講情面?誰沒有個藤藤絆絆,有私心?咱們有了這些,咱們可就忘了本啦。如今咱掏心話就這些,要是還有半句謊,你們開除咱。咱另外還有個意見,誰也得把自己心事掏出來表白表白。」

  院子裡的空氣跟著他的話慢慢嚴肅了起來。大家心裡都感到難受,又感到痛快,也想像他講個什麼。但因為突如其來,思想上沒有準備,不知怎樣說才好。而且對於張裕民講話所充滿的驚歎,也使許多人反呆了起來。

  過了一陣,沒人說話,愈來便愈覺得沉默。忽然那個黑漢子張正國卻跳起來了,粗聲粗氣的嚷:「誰沒有?誰也有?咱天天叫老百姓翻身,咱們自己幹部卻甩手甩腳的坐在合作社沏茶喝,串街。一開會誰心裡也明白咱村子上殺人不用刀的是誰,盡瞎扯一氣,都礙著幹部裡面有他的兄弟又有他的女婿,不是怕得罪他的,就是想同他拉點關係的!你看,張三哥要咱們表白,就沒有人說話。還說不講情面,誰也看見的吧!」他說完了,便蹲在一邊去,氣呼呼的。

  錢文虎是個老實人,只知道幹活,做了個工會主任,也不知做什麼。他和錢文貴算堂房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就沒關係,他從來也沒說要鬥錢文貴,可也不反對,他也不會知道有人因為礙著他才沒說,這可把他冤枉了,他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這時卻不得不結結巴巴的說:「什麼兄弟,誰還不清楚咱們一家人誰也同他沒來往,你們沒看見他們家老大,種一畝菜園子的錢文富,是個寡老,都不同他來往呢。他有錢有勢也沒分給誰,他過去同大鄉里有來往,同村子上有錢的人有來往,他同咱們窮本家就沒來往,他要是能改姓,還早不姓錢了呢。你們要鬥他,咱沒意見,咱們姓錢的人全沒意見。」

  「不是問你有沒有意見,是問你贊成不贊成!」人叢裡誰說了。

  「咱贊成,咱贊成,不過,咱在大會上可不說話呀!不為別的,咱說他不過呀!」

  於是大家又笑了,大家還問他怕什麼。

  跟著又有些人說話了,也有長篇大論的,也有三言兩語,任天華提到果子園鬧架的事,他說他今天跑了一天,才拉十幾個人在那裡工作,這事總不能做半截子吧。

  張正典這時已經拿定了主意,他佩服他丈人有先見之明,這麼多同志們的誠懇,卻抵不過一個錢文貴,他並不去思索是非皂白,他毫無感動。他只有一個想法,先使自己跳出這個漩渦,錢文貴曾經吩咐他,要是看風色不對的時候,就得掉轉船頭。只要錢文貴能熬過這一關,或者他就躲避一時,將來總有報復的一天。並且告訴他有朝一日錢義也會回來報仇的。他相信他,依靠他,也害怕他,便不得不把自己和錢文貴系到一根命運的繩子上去,一點也不覺得這根繩是很細很糟的了。他盤算了半天,考慮他的措辭,他找到一個間隙的機會,發言了。

  「咱有什麼好說的呢?咱橫豎給你們認死了是走錢文貴的路子,不是還能娶他的閨女!」他頓了一頓,看有沒有人反駁他,院子裡卻很靜,都在聽著他咧。「自從娶了他閨女,誰也就把咱看外啦。俗話說老婆面前不說真,咱還給一個女人迷糊住了?哪個入黨還沒有盟過誓?你們要疑心咱嘛,咱有啥辦法!有什麼事,你們也背著咱嘰嘰咕咕,自又不明白你們是個什麼打算,咱就只能依著猜想去辦事啦。你們要說土地改革該找個有計算的人鬥爭,咱也不反對那個人稱賽諸葛的,他得罪的人多,咱有啥不知道,以前和日本漢奸特務都有來往的。你們又沒這樣說,說來說去也只是消滅封建大地主,咱就捉摸成揀誰的地多就該誰啦。就是昨天咱同劉滿鬧架,咱說錢文貴是抗屬,這也不是咱自己想出來的,那次會上主任們也說了這個。再呢,咱看你們訂成份就沒有他,就只當沒有他的事。咱說咱這人真糊塗,咱可不敢忘本,咱還能反對大夥兒的決定,咱張正典也是打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嗯!聽他說得多漂亮!」大家心裡都有這樣感覺,一時還不知應怎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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