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四九


  另一個也說了:「以前咱總以為咱欠江世榮的,前生欠了他的債,今世也欠他的債,老還不清。可是昨天大家那麼一算,可不是,咱給他種了六年地,一年八石租,他一動也沒動,光撥拉算盤。六八四十八石,再加上利滾利,莫說十五畝地,五十畝地咱也置下了!咱們窮,窮得一輩子翻不了身,子子孫孫都得做牛馬,就是因為他們吃了咱們的租子。咱們越養活他們,他們就越騎到咱脖子上不下來。咱們又不真是牲口,到底還是人呀!咱們做啥像一隻上了籠頭的馬,哼也不哼的做到頭髮白!如今咱總算明白了,唉,咱子孫總不像咱這輩子受治了啦!」

  第三個老頭也說:「江世榮的地,咱們是拿到手了。只是他還是村長,還有人怕他,得聽他話,咱們這回還得把他村長鬧掉!再說有錢人,壓迫咱們的也不光他一個,不把他們統統鬥倒也是不成。咱說,這事還沒完啦!」

  這時也有人說:「平日江世榮好神氣,你們看他剛一見咱們,還想給咱們耍威風,怎麼一下就像見了火的蠟一樣,軟了,又打躬,又作揖?咱看,這都是見咱們人多,人多成王,他也知道咱們如今有了靠山,有八路軍共產黨撐咱們的腰啦!」

  韓廷瑞在八路軍呆過,這時便鼓勵他們,說八路軍怎麼好,死活就為窮人。王新田是個年輕人,聽了這些,熱心得很,他跳起來說:「咱明天就要告同志們去,把你們的話全告給他們,咱們要不起來鬧鬥爭,不好好把錢文貴鬥一鬥,咱可不心甘。那年咱才十四歲,把咱派到廣安據點去修工事,說咱偷懶,要把咱送到涿鹿城裡當青年團員去。咱爹急得要死,當青年團員就是當兵當偽軍嘛!咱爹就找劉乾,那會兒是劉乾當甲長。咱爹也是火性子,把劉乾罵了一頓,罵他沒良心;劉乾沒響,第二天同兩個甲丁來綁咱,甲丁還打了咱爹,咱爹就要同劉乾拚命。劉乾倒給咱爹跪了下來,說:『你打死咱,咱也是個沒辦法。你不找閻王找小鬼,生死簿上就能勾掉你兒子的名字了?』後來還是別人叫咱爹找錢文貴,錢文貴推三阻四,後來還是咱們賣了房子,典了六石糧食,送到甲公所才算完事。咱爹還怨劉乾霸了咱們六石糧食;直到劉乾賣地還帳,後來他又瘋了,咱爹才明白是誰吃了冤枉啦!爹不敢再說什麼了,惹不起人家呀!哼!要是鬥他呀,只要大夥幹,咱爹就能同他算賬,要咱那房子!」

  大家都幾乎去想過去的苦日子了。郭富貴也說了許多,不過他總覺得還是趕快把江世榮的地分好,他記得文采說過要借這個來使別的佃戶都著急,都自己去找他們的主家算賬,這樣鬥爭就容易鬧起來。所以他催著大家,並且說:「咱們這一露臉,可別垮臺呢。同志們和幹部們都給說了,這是給窮人辦事。咱自己就不打算要這個地了,咱們把這些地分給那些頂窮的人,讓村上人看起來說咱們公道,不自私就成。咱年輕,也沒老婆孩子。怎麼也能吃上一口,咱是不要這地的。你們有老有小,留下一點也應該,可不要留得太多,咱們留個不多不少。村子上受他害的人多啦,咱們也要想想他們的苦;農會也說了,地大半都種在咱們手裡,總得看著讓出來,咱們提出來的意見拿到大會上去評,總要眾人說好才成。」

  昨天他們回到農會後,文采,楊亮,張裕民幾個人商量了。大家的意見是,先把江世榮的地分了。但一時又不可能開群眾大會,推選評地委員,只好暫時決定,就讓這幾個佃戶去做一個初步的分配,再拿給群眾討論,為的好使這幾天已經波動起來的熱潮更高漲上去,也更堅定這些勝利者的信心。所以他們九個人便又臨時成了評地委員了。

  消息一傳播出去,許多人都著急了,一夥一夥的跑到合作社來找農會。他們告江世榮的狀,他們也要求找江世榮算賬去,他們要求沒收他的家產,為什麼還讓他住那麼好的房子?那房子是他當甲長時新修起來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為什麼還讓他存那麼多糧食?他有一夾牆的糧食,他們知道他房子後面有一條窄巷,那是他藏糧食的地方;為什麼讓他櫃子裡收藏著那麼多衣服?如今多少人正沒有衣穿呢。他們吵著吵著,有些人就湧到江世榮家裡去了;江世榮正在四處活動,找幹部,想給他多留些地呢。大家看見人不在,又怕幹部被他說糊塗了,聽了他的話,於是更多的人便又去找楊亮、文采,要求把那些東西全搬出來。死怕自己鬧左了的,機械的抱住幾條「政策」的文采,覺得這已經不是土地的問題,不願意管這些事,反而勸大家罷手。可是這些人不散,有些人便要自己去搬。

  民兵也走了過來。大家說:「你們跑來幹什麼,來看守咱們麼?」楊亮和文采商量了半天,才算得到了他的同意,所有江世榮的浮財,讓農會沒收了再說。文采看情勢,不去管也不成,便把這責任交給農會。程仁便帶上民兵去貼封條,把櫃子,缸,不住人的房子,通通封了起來,只留下一間住房,一間廚房給他們暫住。可是一群群的人還跟著去看,還不相信,還要嚷著:「咱們不動手,只看看,有你們農會來辦著就對啦!只要不是給江世榮留下來的就成!」他們在旁邊指點著,監視著,結果把江世榮日用的油鹽罐都封上了。江世榮已經回到家,向大家作揖打躬,要求少貼幾張。那個破鞋紅著一雙眼,氣狠狠的坐在他們院子裡的碾盤上;還有人說:「這碾盤也要貼上一張條子。」又有人說:「怕他搬到哪兒去?不要貼了!……」

  到下午,白銀兒也跑到合作社來找農會,說江世榮怎麼強迫她,她死了男人,沒法過活,她要嫁人,江世榮不准,只准她請神。他常邀些人來賭錢,抽頭錢給她,有時他把頭錢也拿了。如今江世榮還欠她七八萬塊錢呢。農會的人忙得要死,大家懶得理她,看熱鬧的人也說:「回去吧,你們的賬可多著呢,還是在炕頭去算吧。」白銀兒又說,江世榮要她造謠,說白先生顯神,真龍天子在北京,好讓村子上的土改鬧不起來。大家才又笑了,罵道:「劉桂生的小保兒,就是你們害死的!都是你說人心不好,天爺爺罰的,劉桂生老婆哭得死去活來,小保兒的病便耽誤了,要不到新保安,涿鹿城裡去找大夫看看,總也有點巴望嘛!『人心不好』,就你們的心不好!」

  白銀兒看見不理她,又怕那七八萬塊錢甩了,更怕有什麼連累,便遠遠坐在門外邊,看見一有幹部來,便迎上去叨叨咕咕,後來人們只好說:「等開大會的時候你去說吧,只要老百姓都相信你的,也許給分上二畝勝利果實呢。好今別在這街頭上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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