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四八


  「咱們還沒算清楚咧。」郭富貴記得說好了是來算賬的,可是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他覺得他的嘴這時很笨,討厭極了那女人,打她幾下麼,一時又伸不出手,走開了吧,又不甘心示弱,他並不怕江世榮,只是感覺窘迫,忽然他又看見王新田他們回來了,他像一個得赦的囚徒一樣高興,他禁不住大叫:「王新田!」

  王新田並沒有理會,一直朝屋裡走去,把紅契往桌上一丟,嚷道:「誰要你獻地!今天咱們只要自己的!」然後他向著郭富貴使了個眼色,好像很有把握似的。

  郭富貴立刻也有了主意,他挺起胸脯說道:「姓江的,咱們以前的帳不算,只打從日本占了這裡之後,你說你那塊地一年該打多少?咱們就不管什麼三七五減租,只就咱們對半分吧,一年你看咱可多出了一石五六,還有負擔,九年了利上打利,你說該退咱多少?還有你欠咱的工錢,你常叫咱幫你家裡做這做那的,再算算。」

  後面跟著一陣嚷:「姓江的,咱不能給你白種六年地!」

  這時村上有好多人,知道這裡在算江世榮的租子帳,也跑來看熱鬧,看見江世榮還在屋子裡支支吾吾,便在窗戶外面助威:「他媽的!他當個甲長,亂派款項,亂派伕子,把咱村上人送到唐山,送到鐵紅山,到如今還有人沒回家呢。咱們要他償命!」

  屋裡面的看見外邊人一多,膽也壯了,同來的那三個老佃戶,本來不想說話的,這時是「和尚念經,那麼也是那麼」了,便也跟著嚷了起來。其中一個罵道:「姓江的,大前年三十晚上,你記得不記得,你帶著甲丁到咱家裡,把咱什麼罎罎罐罐都拿走了,就因為欠你三鬥租子,咱犯了個啥抄家的罪?大年初一,咱一家人連口米湯也沒喝的,老老小小哭作一堆,你好狠心呀!」

  屋外面總是比裡面還叫得凶:「他媽的,揍死他,槍斃!」

  那破鞋女人看見勢頭不好,怕挨打,便躲到屋裡去。江世榮一肚子火,卻再也不敢強了,他心想:「他媽的,該咱倒運!好漢不吃眼前虧。可是他不敢想——槍斃就槍斃吧!許多的影像刺激著他,陳武不就是榜樣麼。他心一橫,跑到裡面,又拿出一個紅布包,當眾一躬到地,哭喪著臉央求道:「好爺兒們,咱江世榮對不起各位鄉親,請大家寬大咱,咱欠各位的實在太多,沒法還,只好把地折價,這是咱的紅契,全在這裡了,一百二十七畝。望各位高抬貴手,咱一定做個好公民。……」

  大家看他低了頭,把紅契也全拿了出來,於是便打退堂鼓,原來就沒有更進一步的計劃的,大家做好做歹,才把紅契拿了,還說:「好,咱們算著看吧,有多的還你,不夠你再想辦法吧。」

  一聲「走吧」,屋裡屋外的人,便都哄的一下抽步走了,只聽見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雖然還夾雜著一些罵,但那只充滿著得意。江世榮走到院子裡,用失神的眼色送著逝去的人影,望望灰暗的天空,他不覺的「唉」了一聲。同時屋子裡「哇」的一聲嚎啕起來女人傷心的哭。

  39.光明還只是遠景

  把紅契拿回到農會的九個佃戶,現在就由他們來處理江世榮的土地了。這是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九個人擠在郭富貴家裡,農會派了韓廷瑞來幫他們寫帳。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做起,只覺得心口上有很多東西,他們要傾吐出來。這三天來的生活,變化得太劇烈了,尤其是那裡邊的三個年紀大的,有一個說:「唉,前天農會叫咱說說咱這一生的苦處,咱想,幾十年過來了,有過一件痛快的事麼?別人高興的事,臨到咱頭上都成了不高興的事。那年孩子他娘坐月子,人家看見咱,說恭喜你做了上人呵!咱心裡想,唉,有什麼說場,他娘躺在炕上,等咱借點小米回去熬米湯呢。咱跑了一整天也沒借著,第二天才拿了一床被子去押了三升米回來……又一年,咱欠江世榮一石八鬥租,江世榮逼著要。咱家連糠也沒有了,可是咱怕他,他要惱了,就派你出伕。咱沒法,把咱那大閨女賣了。唉,管她呢,她總有了一條活路吧。咱沒哭,心裡倒替她喜歡呢。——橫豎咱沒有說的,咱已經不是人啦,咱的心同別人的心不一樣了。咱就什麼也沒說。農會叫咱一塊兒去拿紅契,咱不敢去,人也老了,還給下輩人闖些禍害做啥呢。可是咱也不敢說不去,咱就跟著走一趟吧。唉!誰知今天世界真的變了樣,好,他江世榮一百二十七畝地在咱們手裡啦!印把子換了主啦!窮人也坐了江山,咱真沒想到!唉,這會總該高興了,說來也怪,咱倒傷心起來啦!一樁一樁的事兒都想起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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