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三六


  錢文虎平日同他們並不好,便說咱不管你們這號子事。她又去找程仁,程仁躲開了,沒見著,她就更著急了,只是不敢向公公要紅契。後來錢文貴知道了她們的意思,並沒有罵她們,只說:「你們好沒有良心,田地又不是祖先傳下的,一點一滴都是我錢文貴一人掙的,我愛給誰就給誰。春上說分給你們,也全是為的你們成家立業。如今錢禮是個傻子,又不會掌財,錢義上隊伍當兵去了,你們婦道人家,能幹個什麼?家當放在咱手裡,還不是替你們操一份心。如今村子上鬧共產,你們就先嚷起來,先從家裡殺起,誰知道當先鋒,打頭陣,倒是你們!好,你們就以為翅膀硬了,不要靠老子了?嗯,紅契放在這裡,要,你們就拿去,只是將來有了事可不要來找我!」

  兩個媳婦一聽,反不敢拿了,她們又怕有一天要受公公的害,她們都怕他怕得厲害。後來還是錢文貴去安定她們的心,說不會有什麼事,連累不到她們,他們老早就報了戶口,地也分了,不礙事。紅契麼,暫時放幾天,哪天要哪天就給她們。為著讓人知道他們是真的另開了,也行,他叫她們都各自去燒飯吃。現存的糧食油鹽柴草,都各自搬些去用也成。這倒又把兩個媳婦說高興了,顧二姑娘又趁時機搬到西院裡去住,這樣她就離公公遠一些,她們就小鍋小灶的自己鬧起來了,都自以為得計,並不曾明白這正是公公所安排好的退步之計。

  兩個媳婦分出去之後,院子裡顯得冷靜多了,在錢文貴看來卻是比較妥當,而黑妮就覺得寂寞。過去這個院子還常常可以聽到姑嫂間的融洽的笑談,和侄兒們的天真的哭鬧,如今就只有老人的空洞的咳嗽,和鬼鬼祟祟的嘁嘁喳喳。

  一向同黑妮作對的姐姐,卻忽然變得和善了起來,很關心到婦女識字班。她稱讚她妹子,勉勵她好好做下去,說只有她能幹,她和村上幹部們有來往,比她姐夫還頂事。她又說了程仁許多好話,說程仁是個可靠的人,有出息,並且說當程仁在家裡當長工的時候,就覺得他不錯,好像她從來也沒有揶揄過黑妮對程仁的親近一樣。她還描述了許多過去她們兩人的生活,這都可能引起黑妮的有趣的回憶。

  但黑妮並不喜歡這些談話,她家庭對於他們的婚姻,在過去採取的反對態度,她是記得的,有時還會有怨恨。而且這麼久來了,程仁對她的冷淡的態度,也使她的熱情由希望而變成惶惑,又由惶惑而變成了冷峻了。失望愈多,便愈痛苦,心情也愈深沉,她是不願和任何人提到關於婚姻的事。她姐姐卻不明白,看見她只是沉默著,或者就只說:「你別說了吧,我真不願聽。」她以為這不過由於女孩子們單純的害臊,誰家大姑娘不喜歡聽別人談她婚姻的事,卻又要裝成不愛聽的樣子呢?於是她便更進一步,直截了當的向黑妮提出了問題。這就是當任國忠在院子裡,聽到上房裡小聲的哭泣和爭吵的原由。

  黑妮姐姐要黑妮去找程仁,她說:「你當日對他那麼好,他總答應你什麼過,你打十七歲就跟他要好起,到如今這麼個大姑娘,耽誤了整整四年,他就能沒良心把你閃了?你們說過了些什麼,你總該記得,你就一條一條的去問他,看他怎麼說,他總得答應你的。這是你的終身大事麼,你總得自己做主呀!」

  黑妮咬緊了牙關,只答應:「咱就從來沒那麼個心思,咱不去。」

  姐姐便又諷示道:「那你不給人白占了便宜?」又用話來詐她,想瞭解他們之中有沒有難於告人的關係,她說:「一個女人家,只一條身子,跟過誰就總要跟到底,你還讀過書,書上不是說過,一女不事二夫麼!」

  黑妮聽到這些無禮的話,覺得太冤枉,便哭了,只想罵她姐姐,可是一個沒有出嫁的姑娘,怎麼能把這些事吵出去呢?她又羞又氣,只好跳腳,心裡想:唉,跳在黃河裡也洗不清,還不如死了好,於是就更傷心的哭了起來。

  一直到最後姐姐看見黑妮很堅決,才又勸說:「黑妮呀!你不為你自己打算,就也不為老人家著想麼?自從打你娘嫁人以後,你就跟著咱爹過日子,咱爹把你當親生女一樣,拉扯成這樣大,他老人家平素愛管點閒事,免不了要得罪人。如今村子上鬧清算,你說那些王八崽子們還有個不趁火打劫,公報私仇的麼?幸好守著程仁是個農會主任,他要找咱們麻煩,別人就不能不找,他要為著咱們點,別人也就不敢說什麼。你不說報恩報德,咱們總算一家人,你就忍心看著大夥兒來作踐你伯麼?弄得不好,把咱們全家也拉出去鬧個鬥爭,咱們怎麼受得了呀!」

  這時黑妮的伯母也走了進來,坐在她旁邊,撫摸著她因哭泣過度而軟癱了的身體和麻木了的四肢。那個老女人什麼也不說,做出一副愁苦不堪的樣子,凝視那黯淡下去了的油燈,一聲一聲的歎氣。黑妮這時只感覺到虛弱和頭的脹痛,只想什麼也不思索,只想能離開一切事物,但這新問題卻又把她嚇住了。她不喜歡她二伯父,有時還恨他,甚至有過讓他吃點虧也好的念頭。但現在當她姐姐提出這問題之後,二伯母又來守著她,並且向她哀求說:「黑妮呀!你救救咱們老兩口嘛!」她就實在不知道要怎樣答覆才好,她真的去找程仁,去求他把自己收容了吧,可憐她是個閨女呀,這種話怎麼說得出口呀!何況,唉,知道人家到底是怎麼樣呢?

  錢文貴看見程仁在村子上出頭以後,就想靠侄女把他拉了過來,所以他就常常給黑妮以暗示,鼓勵她大膽的去進攻,卻又不正正當當的解決這一拖了幾年的糾紛。誰知這個願望沒有達到,程仁是個謹慎的人,而黑妮又只是一個小姑娘,沒什麼辦法。到如今他就不得不拿利害來逼迫黑妮,拿家屬的關係感動黑妮,如果這次能夠把程仁俘了過來,那麼,這個賽諸葛雖然賠了侄女卻賺了兵。

  經過了一天一夜的爭吵,啼哭,黑妮最後才採用了一個緩兵之計,拖到第二天再決定。她好去找大伯父出點主意。

  31.「炸彈」

  清早起來,劉教員在涼爽的院子裡踱著。在另一個角上,老吳在那裡掃地,地上狼藉著一些紙屑,毽子上的雞毛,果核,塵土。這個敲鑼的快樂的老頭兒,用著他那調皮的小眼對這邊眨了幾眨,像自言自語的說道:「唉,跳秧歌總要把人跳年輕的……」他的紅鼻子便直朝劉教員沖了過來,搖曳著他的嗓音,小聲的唱了起來:「五更裡,門兒開,多情的哥哥轉回來,咿呀嗨……」

  劉教員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卻只好笑問道:「老吳,昨晚開會談了些什麼,你看你又在發什麼瘋?」老漢並不答應他,只一本正經的警告似的答道:「以後你要回家去,得關照咱,咱是學校看門的。你成天搖搖擺擺,哼哼唧唧,和老婆子也偷偷摸摸,當我不知道,書本本把你們這些人都念壞了。」

  「胡說,你簡直在胡說!」

  老頭兒又眨了一眨眼,說道:「咱還能冤你?一早起,咱就看見門開了,心想好早;等咱拉了屎回來,嘿,門又閂上了,一會兒你就在這裡癲頭癲腦的,看你這樣子,就猜得到你幹了什麼事回來,嗯,還想瞞過咱呢。」

  「哪有這回事,就不會是任教員出去過嗎?」

  「別人睡得好好的,咱剛才還去看了來,你聽,就像圈了一條肥豬。」

  「真有這件奇怪事?要麼你昨晚回來忘了關門。」劉教員搔著他那一頭板刷也似的頭髮,「以後倒要留心些,老吳,如今是鬧土地改革的時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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