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三五


  上屋裡的亮光從窗子裡射出來,院子裡布著朦朦一片灰白。從夾竹桃樹影下,錢文貴穿了一件紡綢短衫,走出來迎接他,又把他讓進那黑影裡,邊說:「就在這兒坐,這兒涼快。」這裡已經放有兩個矮凳和一張炕桌,炕桌上的茶也涼了。任國忠看見只有靠右首的那間上房裡有燈光,其餘都是黑幢幢的,他便注意的朝有燈的那間房望著,聽到那房裡有唏噓的聲音,他不覺浮起一層疑問,和感到某種不安。

  老太婆走過來沏了壺茶,又拿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邊,悄悄的問:「任先生沒聽到什麼風聲麼?這回村上安排個怎麼鬧法呀?」

  「別人怎麼個鬧法,還能告訴咱們?你們守著個女婿是治安員,還能不清楚麼?農會主任也是你們親戚——」他沒有說下去,便又注意的去聽,看那間有燈的房子裡還有什麼響動。

  「咱女婿說——」老太婆的話還沒說完,卻被錢文貴搶在前面答應了:「老任兄弟,咱們總算意氣相投,有什麼話還能不向你說,咱們哥兒倆都沒走紅運,咱們一切事都得放謹慎些。」

  「二叔!」任國忠便想起有很多人對於錢文貴是有著無言的仇恨,他便又說:「我也替你擔心呢,村子上有人在說你。」他更發覺錢文貴很不自在,這是他從沒有看見過的神情。「怕,我當然不怕,」錢文貴又把眼眯成了一條細縫,眼光便在細縫裡飛到左邊又飛到右邊。每當他要裝成泰然,應付有方的時候,就總有這麼一副表情的。他接著哼了一聲說下去:「哼!憑張裕民那小子就能把咱治下去!」他便又用兩根指頭撚著他那幾根不密的須尖,呵呵的笑著。

  任國忠這時便也學著錢文貴平日的聲口:「你當然不怕,你又是抗屬,管他們呢,由他們鬧去吧。」

  「對,」錢文貴立刻恢復了平常的態度,他在黑影下更打量了一下這坐在他對面的青年人——這個老早已成為他的俘虜的小學教員——反更為關切的說道:「咱早就想勸你了,別人的事少管。聽說你今天又到白銀兒那裡去了,那裡是個是非窩,這種風雨飄搖的時候,別人躲還躲不及呢;再說江世榮那小子,是個滑頭,弄得不好,他就會把你賣了的。你看,他發了多少財,白手起家,靠的是誰?如今也忘了水源頭了,牆上的草,兩邊倒著呢。白銀兒到底是個婦道,她能跟你說什麼呢?」

  「白銀兒說江世榮還欠她幾萬塊錢,要是他不趕忙歸還,到那天,她就什麼也說了出來,同他一刀兩斷,再不替他胡說八道了。」

  錢文貴心裡悄悄跳了一下,卻沉住氣答道:「咱說呢,這種女人還能共事?江世榮究竟在打算些什麼?」

  任國忠明白錢文貴唆使他去同一些地主聯絡,卻又假勸他不要去,他心裡想:「你還不相信咱麼?看你小心得那樣子,咱任國忠就不是那號子不講義氣的人。」

  任國忠也明白錢文貴的仇人太多,但他卻以為不要緊,他的女婿,他的親戚都會幫他。他也明白錢文貴是恐慌的,雖然他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他卻很高興,他希望錢文貴有些急難,方好表示他的義俠,而從中得到某種意外的收穫。他有時也明白這不是個好惹的人,跟著他沒有什麼好處,可是他又找不到另外的朋友,何況還加上他有別的企圖。

  他把李子俊的情形也告訴了錢文貴。錢文貴又嚇他,說假如李子俊真的去找佃戶活動,而又洩露了,那是會連累他的,他應該設法脫掉關係;他又暗示他可以寫點短文給黑板報,告發李子俊;他又向他說了李子俊很多壞話,他說李子俊仗著自己是師範畢業生,瞧不起人,李子俊還說任國忠不夠師範程度;又說李子俊這人最不講交情,過去許多大鄉上下來的警察,特務隊裡的一些流氓,夥著他要錢,贏他的,又拖他去涿鹿縣逛俱樂部,什麼都來。他奉承別人像爹娘老子,把錢賠光了,又賣房子又賣地,對本村上卻不懂得面子。他當甲長的時候,有次連錢文貴也派起公差來了。

  錢文貴說沒有空,不想去,他還說「只要你們家的長工」,錢文貴才告訴他,乾脆不去,問他要多少錢。後來李子俊才知道自己一時糊塗了,跑來賠不是。他又說李子俊如今可變得吝嗇,留人吃飯總只吃小米,裝窮,白麵大米就藏著和老婆兩人吃。任國忠就也想起幾次在他家裡吃飯,都只燒點素菜下酒,連個雞蛋也沒炒,他們還現養得有雞呢。

  這時房子裡又傳出來爭吵的聲音,任國忠很想走過去看看。錢文貴知道他意思,便向他解釋道:「沒有什麼,就是咱那個侄女,年歲大了,又沒有婆家,本村上總是找不到一個如意的,老留在家裡就不能安靜了。我老早說,只要人有人才,沒有家當也成。如今說不上耽擱,可也不小了。你是自己人,我才告訴你,有人來提農會主任,這怎麼成呢?咱自己大閨女嫁了個治安員,咱已經不如意,這是終身大事麼!別看著人家眼前是村幹部,也得想想過去,從前這都是批什麼東西;也得謀慮謀慮日後,有天『中央』軍一來,這夥人還不知道落個什麼下場呢。到那時又該哭著回來了;叫做上輩的這顆心,也是過不去。你要是看著有什麼年齡相當,有些程度,人老實,就告訴咱,也好把這件心事了啦。」錢文貴說了還故意的歎息,卻又眯著眼睛,在黑影裡有意無意的望著那個局促不安的小學教員。

  任國忠不知道要怎樣答應才好,一時也想不起別的話說,喝了一口茶,又覺得煩熱,樹底下的蚊子也顯得厲害了。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任國忠只好站起來告辭。錢文貴並沒有留他,老婦人又送了他出來,街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到了街上後,門便在他的後邊砉的關上了。

  30.美人計

  自從那晚在董桂花家裡碰了釘子回來,黑妮心裡有許多說不出口的不痛快。她常常待人都很好,她大伯父常常叮嚀她,錢文富說:「黑妮呀,你二伯在村子上做的罪孽太多了,咱們就總得想辦法避著點。讓人家忘記咱們和他是一家吧,免得日後受害啦!」她又極力去和董桂花靠攏,別人來找她去教識字班,還有人反對過呢。可是她的努力,認真教字,博得了董桂花和李昌的相信,李昌曾經說過她好,負責任,可是她總免不掉偶然之間要遭受到一些白眼,一些嫉視和忿怒。甚至她的美麗和年輕,也會變成罪惡,使人憎恨,這些不公平的看法有時也會得到同情,而她卻好像真成了狐狸精,成了怪物,成了可厭的東西。每當她慪了氣的時候,她又無法發洩,便跑到菜園子裡去,在那些瓜棚底下,在那個勞苦的老人面前,哭訴這些不平的待遇。

  錢文富便停止了工作,坐到她面前來,歎著氣。或者就說:「唉,作孽呀!這都只怪你二伯嘛!咱看,還是跟咱來過日子吧。」錢文富有時很想勸她早點嫁人,可是這又不是對閨女們能講的話。何況她也由不了自己。錢文貴並不喜歡她,卻偏要管著她,他明白這個姑娘還不難看,可以做他釣魚的香餌,他就不願意把她輕易的嫁了出去。錢文富也明白黑妮的一些心事,覺得這孩子太癡心,可是只要他剛一觸到這問題,黑妮就會忍不住的傷心的哭了起來。這個老伯父也就感得很為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黑妮沒有開成會,回到了家裡,又只見伯父和伯母總是嘁嘁喳喳,姐姐也是一趟兩趟的跑回來,一回來就躲到她父親房裡,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黑妮一走進去,他們就不說了,伯母就支使她去燒水啦,或者就叫她到西院大嫂子那裡去拿剪刀,拿針線。她有時也為好奇心所驅使,想打聽打聽,究竟他們商量些什麼呢?可是有時就賭氣不去管他們,讓他們鬼鬼祟祟的去鬧呢。但慢慢她也有些明白,大約就為的村子上要土地改革,她二伯父為這件事情有著某些驚惶。同時也使黑妮意識到她伯父有著某種計謀,這種猜測給了她很大的不安。她是無法能預料到結果的,她就只有把她的簡單的揣想去告訴大伯父。老實的大伯父也不能解決或解釋黑妮的擔心,他們只有為他們那種茫然的,不幸的預感而惶悚焦心。

  黑妮的二嫂顧二姑娘從娘家回來後,大哭著要分家。她不敢向錢文貴說,卻跑到黑妮的大嫂子那裡,說得大嫂子也活動了。她們各自都早已分得二十五畝地,又報了戶口,可是紅契仍放在公公手裡,她們只背上一個名,什麼家產也沒有。要是這回鬧清算,都清算走了,她們才跟著倒黴呢。她們就在廚房裡摔碗摔鍋,冷言冷語,這個說了一句,那個又接上一句,她們連黑妮也不給好顏色看,誰教她是他的侄女呢。錢禮是個老實人,一句話也不響,看見老婆,兄弟媳婦鬧得厲害,一起身就躲到地裡去了,他自己還種著三畝葡萄園子,後來索性就搬了過去住。他怕他父親,卻又不能壓制住老婆。黑妮的大嫂又跑去找工會主任錢文虎,聲明他們在春上就分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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