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三一


  屋子裡只留下他們三個人,楊亮問老董吃過飯沒有,老董說在裡峪吃過了,於是他們又重新談到這村上的事。

  老董今年夠五十歲了,面孔紅紅的,上嘴唇和下巴頦光光的,胸脯臂膀長得頂有勁。打共產黨從南山剛伸到三區來的時候,他就跟著打遊擊。有人嫌他年歲大,他說:「別看咱大幾歲,咱們比比力氣,比比腿勁,種莊稼不讓你們,打遊擊更不讓呢。」那時在三區負責的是章品同志,便把他收留了。開始只跟著跑,也不會使槍,看見了敵人,腳只往上跳,邁不開步子,嘴裡酸辣,大夥兒笑他,可是經過了幾次,他說:「死活一般大」,就不怕了。他們給了他一杆水連珠,又沒有子彈,只好用七九子彈,打完一次,就要用通條通一次。這一帶原來都是敵人佔領的地方,據點又多,一時剛剛搞遊擊,可不容易。

  有一次,他們二十來個人,跟章品同志在一個村子裡開會,被敵人特務知道了,開來三四十人,還帶一挺機關槍。那時他們只有一句話:「咱們革命要革到底,跳黃河一齊跳!」他們撤出了村子,埋伏好,敵人已經追到了。敵人清楚他們的力量,只有六杆槍,再加兩杆水連珠,兩杆湖北造;又全是剛放下鋤頭,才拿起槍的,瞄不准,心裡慌。敵人開他們玩笑,大聲喊:「三區遊擊隊,我們交槍。看呵……這全是三八大蓋,要不要?」遊擊隊都氣得沒辦法。章品說:「不怕,你們沉住氣,大家都瞄準一個人,瞄那個戴皮帽子的。我叫一、二,你們一齊發,聽到沒有?」他們就照著這樣辦,十杆槍同時響,打傷了一個,大家都歡喜得跳起來了。後來還是這樣辦,一連打傷了三四個,敵人就趕忙逃走了。

  老百姓馬上擀麵條,區分所買了五隻雞來,後來縣上還獎了他們一支步槍。老董就更死心塌地跟著跑,過了三年比做長工還苦上百倍的生活:睡覺常是連個土炕都沒有,就在野地裡挖個土窯,鋪點草;吃凍成冰了的窩窩。他學會了打槍,他做了一個忠實的黨員,只要上級有個命令,死也不怕。後來他們把他放在區上工會工作,工會主任調走後,他就又當主任了。他是一個肯幹的黨員幹部,卻還不習慣用思想。他喜歡老老實實的做一兩件事,苦一點也不要緊,卻怕獨當一面,要自做主張。這次區上派他到暖水屯來,雖然因為他是裡峪的人,可以熟習些,但主要還是由於已經有了文采幾個人,讓他跟著當嚮導,也可以學習學習。區上對於文采是做到了十分敬重和完全相信,老董也就帶著他的依靠心理,一道來了。文采又派他去裡峪,他就落得順便回家去看看他久別的哥哥了。暖水屯的情況他既沒有去瞭解,連他過去所瞭解的,也沒有很好向這幾個人來反映。

  當楊亮和胡立功把這兩天來所搜集到的材料告訴他,而又加以分析的時候,他還沒認為有什麼值得研究,他卻考慮到自己有一件事要不要告訴他們。當他回到裡峪的時候,他哥哥正鬧肚子疼。他哥哥勸他回到村上來,分上兩畝地,他年歲也不小了,受的苦也不少了,哥兒倆過兩年太平日子吧。他拒絕這個建議,他說他活是共產黨人,死是共產黨鬼,還得替老百姓辦事呢。但他哥哥卻說到他自己身體已經不很好,兄弟倆到如今都是光棍,連個女人邊也沒挨著,就算為老百姓辦事,總也得替祖先留個後呀。他哥哥又說本村有個寡婦,年紀雖然已經四十歲了,看樣子身體還不錯,可以生育,也會做人家;他自己是不行了,他想托人給他弟弟做媒。

  如今弟弟是個幹部,不愁女家不答應。老董是個沒討過女人的人,聽到這些話,臉也紅了,還不好意思,嘴裡說:「你真是說笑話!」心裡卻不安定起來。村上幹部也說他革命有功勞,要給他分三畝葡萄園子。他沒說話。他做幾十年長工,連做夢也沒想到有三畝葡萄園子,他很想要,他還可以抽空回家耕種,他哥哥也能幫他照顧。可是這事萬一區上同志不贊成呢?說他自私自利,說他落後呢?同時他又想,他不能吃公家一輩子,他要有幾畝地,他還可以吃自己的。說自私自利,他又沒有發財,不過他可以有地勞動嘛。毛主席說實行「耕者有其田」,他不是種了幾十年的地麼,為什麼就不可以有田呢?最後他決定,只要不會受處分,他就要地:至於老婆,過一陣再說吧。只是到底會不會受處分,他就捉摸不定了。他只想和面前的兩個人商量商量,而這兩人絲毫沒有體會到他的心情,一點也不給他講話的機會,全心一意,盡在那裡說什麼幹部作風,打通思想,擴大組織,加強武裝……後來他們看見老董精神不好的樣子,就說他這兩天太辛苦了,要他休息,他們便到會場去了。

  這天晚上的會,人數雖然沒有第一天多,散會仍然很晚。文采同志為了要說服農民的變天思想,他不得不詳細的分析目前的時局。他講了國民黨地區的民主運動,和兵心厭戰,又講了美國人民和蘇聯的強大。他從高樹勳講到劉善本,從美國記者斯諾、史沫特萊,講到馬西努,又講到聞一多、李公樸的被暗殺。最後才講到四平街的保衛戰,以及大同外圍的戰鬥。說八路軍已經把大同包圍起來了,最多半個月就可以拿下來。這些講話是有意義的,有些人聽得很有趣。可惜的是講得比較深,名詞太多,聽不懂,時間太長,精神支不住,到後來又有許多人睡著了。但文采同志的熱心,恨不得一時把心都嘔給他們,讓他們什麼也明白,所以他無法壓縮自己的語言。

  散會後,他自己覺得非常疲憊,頭昏昏的,一到家,倒頭便睡了。楊亮他們也就只得把計劃推遲到第二天去。可是第二天文采仍沒有空,他已經答應了裡峪,他連簡單的工作也沒佈置,匆匆忙忙催著老董就走了。而且在裡峪滯留了兩整天和一個晚上,他在那裡又替他們開了兩個會,把在暖水屯講的又重複了一遍。楊亮和胡立功便商量著如何再去進行調查,尤其是要找出證據來,證明張裕民講的那些事實,和如何在群眾中去執行點火的任務。

  27.「買賣果子」

  自從工作團的同志到了村子上之後,小學校也就更為顯得熱鬧。打架告狀的事多了起來,常常會聽到裡面有人喊起來:「打倒封建小地主!」於是也就有孩子哭了。胡立功去教過一次唱歌,這個歌非常為那些窮孩子所愛唱,一下了課就要高興的唱:「地主壓迫咱,壓迫了多少年,……咱們要團結起來把賬算,把賬算……」清脆的童音,響遍了每個角落。當他們一群群擠在一堆玩耍的時候,他們之中會有一兩個頑皮的,故意的用肩去撞那些平日比較穿得好的地主家的孩子,有意的去侮辱他們。而那些孩子便尖聲的叫了起來,教員們就不得不常要解決這些糾紛。劉教員從來也不罵這些窮孩子,最多只不過說:「找他們沒有用呀,他們不能負這個責。」他又安慰那些在現在變得孱弱了的孩子:「你們將來要好好勞動,靠自己生活,做一個好公民,勸你們的父母,要不,遲早都要挨打的……」

  但任教員就不是這樣,他用威脅的眼光去望著那些沒有襪子穿的孩子們,他不敢大聲罵他們,只低聲的恨道:「別興頭的太早了,看『中央』軍來了,一個一個收拾你們這些兔崽子!」有些孩子便被他嚇住了,不敢再調皮,有些孩子便又悄悄的去告劉教員,劉教員把這些都放在心上,不馬上說出來。任教員也用勸告的同情的口吻去暗示那些孩子,希望他們把這些含義都帶回到家裡去。他不只在學校裡顯得忙碌,放了學又要去串門子。他到過幾家地主家裡,說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加重別人的不安,然後再給他們一些希望,一些勇氣。

  世界不會長久這樣的,有錢的人在共產黨裡永遠是受不完的罪。但共產黨是鬥不過老蔣的,縱然鬥過了,也鬥不過一個美國,遲早要把他們掃光的。他本人也並不富有,他是一個沒落下來的中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可是他對那些有錢人卻有同情,願意為他們奔走,希望在那些人的牙縫裡把自己肥胖起來。他不喜歡窮人,嫉視那些替窮人辦事的幹部。他願望土地改革不成功,搞出亂子來,至少搞得不好。

  當老董從裡峪回來的那個傍晚,任國忠又踱到李子俊家裡去,這是李子俊最後的一棟家宅了。門廊很高,一上去就有兩三個臺階,包了鐵皮的大門,虛掩著。他一直沖了進去,一拐彎,忽然兩隻狗從空廊上向他送來一陣瘋狂的狺叫,幸好已經用一根大鐵鍊拴在柱子上。他快步的站到院子中,喊了聲「大哥」,卻沒有人答應,半天才從上房裡走出李子俊的大女兒李蘭英。這十一歲的小姑娘也剛從學校回來不久,臉上還留著墨蹟,她一看見是學校的教員,便規規矩矩的站著問道:「找爹嗎?爹不在家。」

  「你娘呢?」任國忠向四周搜索著,只見院子裡鉛絲上晾著幾件小孩的衣褲,和一個大紅綢子的婦女的圍胸。東屋外邊曬了兩大篩子果片。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才說:「娘在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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