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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張裕民又說老百姓腦子沒有轉變的時候,憑你怎麼講也沒用。他把侯忠全做例子來說明。張裕民過去領導過兩次清算鬥爭,都覺得很容易。他覺得老百姓很聽他的話。這次當他明白到不僅要使農民獲得土地,而且要從獲得土地中能團結起來真真翻身,明瞭自己是主人,卻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因此他顯得更為慎重。同時在工作中又發生許多困難,他就甚至覺得很苦惱。但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他決不會消極的。他向楊亮說明這些情況之後,已經感覺輕快了許多。接著楊亮又鼓勵了他,也使他勇氣增加。尤其當他覺得楊亮並非一個沒有辦法的人,他就更感到有依靠了。他聽從了楊亮的囑咐,在今晚開完農會以後,把這件事重複向文采同志反映,大家要共同商量出一個辦法來。

  他看到天色已經不早,就先提著一籃果子走回去。楊亮便再走到郭全住的看園子小屋來。

  這個老頭有兩撇八字鬍,是一個不愛多說話的老頭子。他靠在屋外的一個樹根上,仿佛很悠然自得。

  楊亮看見他膝前籃子裡撿得有十幾個爛了的果子,便問:

  「這有什麼用呢?」

  老頭子笑了,含糊的說:「全是爛的,唉……還有半邊不壞,曬乾喝茶可好呢……」後來他睜眼望著楊亮說:「同志,以前連撿這麼個爛的也不成呀!幹望著這幾棵樹五六十年了,今年這才算有了三棵半樹,就敢把這爛的丟了?不丟,不丟!」

  楊亮聽到他這樣說,又想起适才當他外甥來摘果子時他的慷慨樣子,他指點著,他叫他們多摘些,他還說吃完了他會再送去,要張裕民不要來,他明白他外甥是個忙人。楊亮便不覺得說:「你這人太好了,看我們剛才摘了你那麼多。」「多?不多。」老頭子又正經的說,「這還不全是你們給咱的。你們是好人,你們把富人的東西全分給咱們窮人了。你們這回又來幹這號子事,村子上人全明白呢。」

  「咱們是什麼人呢?為啥要幹這號子事呢?」楊亮覺得這老頭很有趣。

  「你們,」老頭子確切的笑了,「你們是八路軍,是共產黨。

  你們的頭子毛主席叫你們這麼幹的嘛!」

  「毛主席又為啥呢?老伯,你再說說看。」

  「他為咱們嘛!他為的是窮人,他是窮人王。」老頭子仍然是很肯定的笑著。

  「哈……」楊亮也靠在樹幹上笑開了。他笑過之後,卻悄悄的問著老頭子:「你們村上有共產黨沒有?」

  「沒有。咱們沒有這個。」

  「你怎麼知道沒有呢?」

  「咱村子上的人咱全認識,都是老百姓,沒這個。」

  「老伯,假若你們村上有共產黨,你入不入?」楊亮試探著他。

  「為啥不入?只要有人我就入,要是沒有人,我一個人就不入。」

  「一個人怕什麼呢?」

  「不怕什麼,一個老頭子辦不了事呀!」

  「呵……」楊亮覺得意外的高興了,卻更追下去,他告訴他村子上早就有黨員了,只因為他不是,所以別人不告訴他。他勸他參加黨,參加了黨大家團結得更緊,更不怕那些壞蛋。翻身只有靠自己,才翻得牢。共產黨是為了許多許多人的幸福的。老頭子聽得迷迷糊糊的笑著,結果他也告訴楊亮,假如他入黨,得先找一個人商量商量。楊亮說:「這種事怎麼能找人商量呢?只能你自己做主呀!萬一碰著一個壞人了呢?」老頭子便顯出為難的樣子,最後楊亮只好問他想和誰商量,老頭子也低低的說:「咱外甥嘛!你看能成不能?」楊亮便又呵呵的大笑了,連連點頭說:「能成,能成。」

  天已經在黑下來,楊亮覺得這果園真使人留戀,他再三的去握老頭子的手,告訴他,他將會再來看他。老頭子也憨憨的高興的笑著,要留楊亮吃晚飯。但楊亮卻不得不去了,走以後還時時的回頭望著這漸漸被黑暗模糊了的果木林,和模糊在林中的郭全老頭兒。

  25.合作社裡

  楊亮剛從北街上轉到小學校院牆外,就聽到對面合作社裡嚷成一片。他趕忙走去,只見裡面黑幢幢的,人影很雜亂,同時有很多人說話。他擠到程仁的跟前,只聽程仁說:「你們這些人呀!做負擔的時候,要你們報戶口,你們怎麼不報。如今麼,一起一起來問。好,請你們大家來評評,爺兒倆光棍,也要算兩戶,咱們全村千來人口,能不能算做千來戶?!你們恨不得把吃奶的娃娃都要算上一戶,好分上二畝水地。你們也不想想,咱們村上能有多少點地嘛!這不是給人找麻煩!」

  站在炕角邊的那個年輕農民,看來只十八九歲,並不停止下去,他申辯道:「咱爹種的是李子俊的地,咱種的是江世榮的地,你們不知道?咱們一個炕上睡覺,可是做的兩家活。

  咱們老早就是各管各。」

  「你趕緊討老婆,生個兒子吧,那不就是三戶了嗎!」是誰在門口也投進來諷刺。

  「可不是,今早李振東娘就說,她家得算五口人,因為她媳婦已經有了七個月身孕,這個娃兒也該算進去。咱就說,要是懷了只野貓呢,那老太婆氣得直跳腳。……」這是農會的組織張步高。近兩天來報戶口,說分家了的就一夥一夥的來找他。

  「哈……」接著是一陣哄笑。

  「你們農會不管?」那個青年農民仍未被壓服下去,氣嘟嘟的不走。

  「咱們農會管得可太多了,你的那個東西硬不硬起來,咱農會還得管上一手麼?」張步高得意洋洋地。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語氣中的報復味是很重的。他這一句話把滿屋子人都說得大笑了,站在遠處的也聽清了,都響起朗朗的嘩笑。

  那個青年感到被羞辱了,他已再不能忍受,氣洶洶的沖到張步高面前,只想伸出拳頭來:「你欺侮人,你仗著你是農會組織,你欺侮人……」

  楊亮正感覺得這玩笑開得太過分,想走過去解圍,看見從人群中已經站出胡立功。胡立功一手拉住那個年輕人,一手按住張步高,說:「老鄉,別生氣,老張這個話可真說得不好。你們爺兒是一家還是兩家,農會當然要管,農會得按理說,也不能怕麻煩。農會主任!你們農會還是討論出一個章程來,照章程辦事,對不對?」

  「對,胡同志說得對,」程仁也覺得适才鬧得不大好,趕忙來收場,他轉向那年輕人說:「你回去,你和你爹的事,等咱們農會商量了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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