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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珂(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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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是箭一般的逝去。夢珂的不安也就隨著時光逝去。慢慢也就放心放膽的過活起來。自然是比較又習慣了些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後是一天頂熱鬧的時候,大家總得齊集在客廳裡,那學經濟的北方先生便放開嗓子唱起皮黃來。醉心京調的楊小姐和表姊也就打起尖銳的小聲跟著那轉折處滾。曉淞同澹明常常述說著巴黎的博物館,公園,戲院,飲食館……夢珂總是極高興的聽著,有時也插進些問話。自己又存心的靠近那幼小時的同學坐著,希望能又找到一個可以重複再談著過去的一些樂事的人,當又沒有同勻珍在一塊的時候。在第四夜這談話終於開始了。 「我想你會不很記得了,我是和夢如同班,在酉陽縣立高小時。」 「怎麼,會不記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雅南』,是在中學時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裡又微露出一點被人不忘的得意。「近來夢如她們呢,還好吧?」 「我大姊嗎,前年就嫁到秀山,近來二伯母一想起她時就哭。你是幾時來的呢?」 「上月才從南京到這裡,病了學校不好住。如果我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們有親,那我早就去訪你了。親,如若不是為了也有這芝麻大點親時,我也不會住在這兒,也不會遇見你……」 於是每夜他們總坐在一張長靠背椅上講著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當雅南有點諷刺的影射到這家裡某人時,夢珂便把眉頭一蹙:「呀,九點半,我要去休息了。」或者便驚訝的間著:「表姊呢?表姊在那兒呢?」於是站起來離了客廳。雅南微微感到失意的把頭又縮進睡衣點,蜷成一團,默默的聽其餘的人談音樂,跳舞,戲劇,電影……等到大眾要散的時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顯的,表姊是不喜歡雅南。有一天晚上,當她剛離開客廳的時候,表姊便也隨著她出來。一手附著她的臂膀,兩人並排的踏上樓梯。 「夢妹,怎麼你們會說的那樣親熱?」語調裡似乎含有冷冷的譏諷。 「他是住在我們對門山上的。小時就同學。」 「老說老說從前,也無味吧。夢妹,你可以去同澹明談談,他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是喜歡同他談話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門邊,依舊又很快樂的向她說著:「明天見。」 過了幾天,她聽了她們的慫恿,在澹明處拿了許多顏色,畫布,開始學起塗油來。常常整天躲在房子裡照著那些自己所愛的幾張畫模仿著。或塗著那從窗戶裡看見的蔚藍的天空,對門的竹籬,樓角上聳起的樹……末後,費了四個鐘頭才畫好一張,也是從窗戶裡望見的景致,是園裡的一角,在那丁香花叢中搬來了屋後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麗麗正在玩一個大球。自己看後覺得還滿意,於是就去送給表姊,楊小姐就搶去給樓下大眾看。澹明第一個便說:「好呀。」曉淞也給她許多鼓勵的話。於是她仿佛也驚異起自己的天分來,從此更努力的作畫,並且也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裡畫畫窗外的景致,或又畫畫自己的手和腳了。 曉淞又送來許多畫具和顏料。還有一個極精緻的畫架,配上一個三角小凳。這自然更能加增她出外寫生的興味。曉淞又歡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往學校請假。三個人便坐車到野外去,有時也畫一兩張,有時因為談話談得太起勁,忘了畫,盡把帶去的一些罐頭牛肉,水果,麵包,酒……吃完就回來了。但這個小小的旅行卻始終很有趣味。澹明既是具有那天生的活潑和滑稽,表哥又是如此的溫雅,體貼周到得像一個慈愛的母親,而夢珂真的便顯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簡直像一個小妹妹的樣子了。 如同有一次,她正在曉淞房裡幫表哥換金魚缸裡的水,只聽見隔壁房裡大嚷大鬧。丟了金魚沖到澹明房裡去,看見那學經濟的朱成紅著臉在嚷要回棋。澹明呢,緊撚著那顆「車」笑,硬不給回。後來還是聽了她的調停,把「車」還給朱成,但說定以後是不准再回的了。於是她也坐下去。棋又開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穩,過後因為澹明想吃將軍,把「馬」放過去,卻不知正走進人家的「馬」口。朱成也沒看到,還以為自己危險,想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把「將」偏了一步。澹明還想再去走「馬」。猛不防夢珂伸出一隻左手把澹明的手壓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個「馬」吃了。口裡直叫「將軍,將軍!明哥莫動,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記吃人家的「馬」,反給人家把「馬」吃了,並且自己的將軍只能又退回來,如果對面的一顆「車」再逼下來,這盤棋便算完了,於是又嚷著要回。夢珂卻已把棋子和亂了,縱聲的笑起來,澹明也附和著這得意,並且很放肆的望著她,還大膽的說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說的俏皮話,反使得她有好幾天局促的不敢去親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為她願意自己再小孩一點;而他呢,也願意裝得更坦白一點,更老成一點。 又是在一個下棋的晚上。她是正坐在澹明的對面,曉淞是斜靠攏她的椅背邊坐著,強要替她當顧問,時時把手從她的臂上伸出搶棋子。當身軀一向前傾去時,微弱的呼吸便使她後頸感到溫溫的微癢,於是把臉偏過去。曉淞便又可以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陰影直拖到鼻樑上,於是也偏過臉去,想細看那燈影下的黑眼珠,並把椅子又移攏去。夢珂卻一心一意在盤算自己的棋,也沒留心到對面還有一雙眼睛在審視她纖長的手指,幾個修得齊齊的透著嫩紅的指甲襯在一雙雪白的手上。皮膚也像是透明的一樣。瑩淨的裡面,隱隱分辨出許多一絲一絲的紫色脈紋,和細細的幾縷青筋。澹明似乎是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總要人催促才能動子。看樣子還以為在過分的用心,而結果是輸定了。於是她高興的掉過臉去:「講的不要你幫!二表哥,是不是我進步了?你看他老輸!」表哥照例是表同意的無聲的微笑。輸的也高興,又竭力的去誇讚她。 棋還沒下完時,楊小姐同表姊手牽手的走了進來。 「看我,夢妹!」楊小姐一進門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給她。還在那一束鴕鳥毛上嗅起來,這是在那一頂金色軟帽上垂下的。嘴裡不住的又在讚美那隨著進來的香氣。 夢珂是並不稱許那一套漂亮衣服的,尤其是那件大紅小坎肩,多麼刺戟人的顏色呀!袍子也嫌太花,反不如表姊的那件玄色緞袍,只下邊袍緣上一流織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卻不得不慷慨她的贊諛,但又不知應如何說才愜合。過了半天只好也重複的學著別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顏色太不調和的脂粉的面孔。 「夢妹!這是大哥提議,也是他做東,據他交易所的同事說,那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換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來得多麼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這是因為她一聽到「新世界」,便聯想到過去的一幕:是剛到上海沒多久,同著幾個同學去玩,曾受窘於一群擠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夢珂眼光的問詢的曉淞,微微的笑著,退到一張躺椅上去看書,是表示不願出去的意思。表姊接著再要問時,楊小姐已一手拖著那還在遲疑的澹明折轉身子走了:「好,他們不去的!我們找『睡蟲』去。」 大表哥親自又來一次,但夢珂已上樓去了。 朱成已被他們吵醒,在睡眼惺松的忙著洗臉。 從窗子下面傳來汽車的喇叭聲,知道大眾已經走了。夢珂覺得有點煩悶,把袍子脫下,便走到涼臺上去吹風。這是二十幾裡,月亮還沒出來,織女星閃閃的在頭上發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擬出它的方向。清涼的風,一陣一陣飄起她的頭髮。這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觸著她那無來由的感動,頭是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緊緊的按著額頭,身體也便無力的憑靠著石欄。 在這時,表哥無聲的走上涼臺。 「著涼,夢妹!」手是輕輕的附著她的臂膀。 看見了星光下的兩顆亮晶晶東西在那雙自己所愛戀的黑眼睛裡閃耀,忍不住便緊緊的握住那另外的兩隻手。 夢珂反更張大起一雙大眼望著表哥笑了起來。 兩人挾著又走進屋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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