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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珂(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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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二天下午從衖巷口上,車鈴馬鈴便一路響了進來,這是姑母來接夢珂的車子。表哥曉淞親自也來接她。這是一個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從法國回來還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譯點小說。這天穿灰嗶嘰袍,非常謙卑的向勻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扶著他表妹跳進馬車。穿制服的馬夫把韁繩一緊,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來,鈴聲又不斷的響出去。衖巷兩邊門裡的婦女都隨著鈴聲半開著門來瞧。車剛走出了裡門,表哥便起始向她送過許多安慰的話;她寫給她姑母的信,是被大眾都看了,並且都能理解她,同情她,歡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還住得有四個頂有趣的朋友。」最後他又稱讚她的信寫得非常之好,滿含有文學的意味,令人只想一口氣讀完,捨不得放下,完了時,又希望還能再長點就好。 這是她初次聽到這樣不傷雅致的讚語,想起在酉陽中學時,那些先生們的什麼「……如行雲流水……」過火的批語,以及喊給別人聽的「第一名」的粗魯聲音來,這真是使她不覺的眨起那對大眼驚詫的望著表哥。於是他也望著那濃密的睫毛驚詫起來:「呵,竟還有如許的一雙美麗的眼呵。」 馬車走進了大門,便慢慢的踱著,繞過一大片草地,在臺階邊停下。樓上涼臺上有個黃毛小頭伸出來在喊叔叔。走廊上也正走出來表姊: 「我剛想總該到了吧。」 微微的又感到了些不安,當自己被一種濃豔的香水,香粉氣緊緊的擁著時候,手指不覺的有點跳動在另外一隻柔膩的纖手中。 客廳中有個亂髮的男子,穿一件毛織的睡衣,蜷在屋角裡的一張沙發上。 夢珂認得他。他還是她在小學時一個上一級的男生。是如何的頑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著要在吃晚飯時才准回家的一個孩子。 她把頭側過去,注視的想考察那一張已不像從前肮髒而是洗得乾乾淨淨的臉。 「呵……是……」當他忽然認識出她是誰來的時候,嘴裡如此結結巴巴的喊著,雜亂的短髮便在沙發上魯莽的搖了幾下。但表姊已攜著她的手走出了客廳的門。表哥才走過去拍著他的肩: 「喂,好了些嗎?」 在屋後的走廊上才找著姑母,一個已正在稍微發胖的四十多歲的太太,打扮得還很年輕。頭頂上已脫了一小撮頭髮,但搽上油,遠看也就看不出什麼,兩邊是攏成鬅頭形,蓋住一大半耳朵。拖著一幅齊腳的緞子長裙,走路時便會發出一種沙沙的響聲。這時候是剛在廚房裡吩咐怎樣做玫瑰鴨子轉來,微帶點疲倦,把眼皮半垂著,躺在一張搖椅上,椅子便在那重的身軀下緩緩的,吃力的搖著。走廊的那端,有四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在玩撲克。 夢珂一看見姑母,卻裝成快樂的樣子一路叫了進來,這大約是由於她明白,她懂得她父親的囑託,懂得自己一人獨自在上海時,一切是必得依著姑母的話,雖說自己是只想暫住在勻珍家裡。 姑母也給了她許多安慰的話,要她不要著急,等明年再去考學校,這裡伴又多。就是要練習圖畫時,等下還可以給介紹一個教員呢。 大表哥兩口子早就丟了撲克跑過來。表嫂非常湊趣,接著說: 「可不是,我們家又更熱鬧了呢,(扭過頭去)哼,楊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儘管回去。」接著又得意的笑。那穿黃條紋洋服的少年,從桌邊踱過來也附和著笑。 可是楊小姐呢,正狂熱的在搖著夢珂的手,並把左手抱著她的肩膀:「呵,夢妹,夢妹,好久不見你了呵……」 這熱烈的表示,又微微的駭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態度,「呵,是的,好久不見了,是的……」於是又張開那驚疑的大眼望著。 表姊給她介紹了那學經濟的學生,那穿黃條紋洋服,戴寬邊大眼鏡的。挺著那高大的身軀,紅的面頰上老是現著微微的笑,不待聽他說話的腔調,一眼便可認出這正是個屬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從學校搬來了。夢珂獨自留在特為她收拾出的一間房子裡,心旌搖搖的站在窗臺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适才的一切。客廳,地氈,瘦長的花旗袍,紅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來。為想故意去打斷這思想,把手撐在窗臺上,伸著頭去看樓外的草坪:陽光已跑到園的一小角上去,隔壁紅樓上一排玻璃窗正強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車的喇叭聲,不斷的從遠處送來。及至反身來,又只看見自己的兩隻皮箱淩亂的,無聲的,可憐的攤在那邊矮凳上,大張著口呆呆的朝自己望著。於是她不覺的又倒在靠椅上。一雙手便蓋到臉上去,忐忑的心又移到了那渺茫的將來。 夜晚,她更是不能安睡的輾轉在她的那張又香又軟的新床上,指尖一摸觸到那天鵝絨的枕緣,心便回味到那一切精緻的裝飾,漂亮的面孔,以及快樂的笑容……好像這都是能使她把前兩天的一場氣忿消失得淨盡,而只醉一般的來領略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享受,以及這一些所謂的朋友情誼。但,實實在在這新的環境卻只擾亂了她,拘束了她,當她回憶到自己的那些勉強裝出來的樣子,做得真像是非常自然的夾在那男女中笑談著一切,不覺羞慚得把眼皮也潤濕了。過後才又拿起許多「不得已」的理由,算是來寬恕了自己被逼迫做出來的那些醜態,但暗地裡卻不敢真的便把那一點愧心放下。如此的翻來覆去的,好半夜都不能睡著。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虛飾的生活,除非再跳轉到童時。「難道這裡來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誠……」最後只好歸怨到自己。為什麼自己不忠實的來親近這裡所有的人。 「他們待我都是真好的……」在這樣默念中,才稍稍含了點快意睡覺去。 的確的,這家裡是誰也都歡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議到她的那件黑線呢長袍樣式已過時,應當還長些,並且也大了,衣料更覺得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剛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紐約綢的夾袍送來。她怕過分拂了別人的好意,雖說她一走路便感覺到十分不適意那窄小的袍緣,窸窣的絆著腳背,便是那質料的柔滑,光澤也使她在人前時會害羞得舉止倒呆板起來。尤其當她忘記了快走時,那珠邊很魯莽的就碰在桌邊或門緣,她又得急速的改變那走路的姿勢,心就去惦記著那珠子總得又碰碎了幾顆。 澹明,一個專門學校的圖畫教員,在她來的第一個晚上便得知這正是一個在學習繪畫的女子,並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給了他許多興趣,也就清理了幾本頂好的是從法國帶回來的裸體同風景畫給她。她自然非常珍貴的把來放在特為她安置的寫字臺上,以便無事時翻來看。 白天常常同表嫂陪姑母談話,當表姊們上學去時。後來又在她們處學會了撲克。倦了就找麗麗(表嫂的三歲的女兒)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曉淞處借來的幾本小說從頭到尾的細看。曉淞又特買了一盞杏黃色小紗燈送她,這是正宜於放在床頭小幾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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