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田家沖(9)


  還不見她回來。

  大哥的喊聲近了,他已翻過了山。么妹看見他,但是她不敢做聲。大哥已走了下來,衣服全濕了。他發氣的喊著,又罵著,他已走到離她不遠,可是他沒有看見她,他又折到別一方去。么妹看見他只穿兩件單褂,沒有穿棕衣,也忘記戴笠帽,是剛剛從田裡回去,便慌忙的跑了出來的樣子。衣服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眼睛也為雨水蒙住,他時時在用手去拭它。么妹看見他這樣子,說不出的不忍和難過,她不住的叫了起來:

  「哥哥!不要跑了,我在這裡。」

  他一折轉身,她就沖到他的懷裡了,他罵了她一句粗話,便詫異的問道:

  「你一個人在這裡嗎?」

  「是的,她去看一個女同學,那女同學病得要死,你莫講,我答應她了的這事不能讓爹知道。」

  「哼!我偏要去告,要爹打死你。」他惡狠狠的望著她。

  她仍舊貼在他懷裡,她抖著聲音歎息,後來她說道:

  「好,打死也算了,你回去吧,我在這裡等她。」

  他半天沒有做聲。好久,他才抱著他妹妹走到一株最大的樹底下,橫著的大樹幹和濃密的枝葉遮著,這裡沒有什麼大的雨點了。他們同坐在一根樹根上,他靠著樹身,她緊挨著他濕的身軀,她眼淚流出來了,他不耐的說道:

  「哭什麼?你這東西!我不怪你就是。」

  她更嚶嚶的哭泣了起來。他便又凶凶的道:

  「不准哭了,說吧,不准扯謊,這事怎麼開頭的?照直說,我不會告爹的。」

  於是她都告訴了他,她再三說她不能不允她的理由。

  他沒有一句話,他們兩人靜靜的坐著在等她。樹上還是不時滴下一些雨點來,而且林子外有著不大的雷聲在顫響,么妹這時有哥哥在身邊,倒不覺得什麼了,不過她卻為她哥哥的沉默和愁鬱有點不安。她緊緊傍著他,她的衣服也濕了。

  他們又聽見有人在叫么妹了,么妹恐怕是姊姊或者是小哥,她緊躲在他身邊,她悄悄央告道:

  「不要做聲。」

  「我去看看吧。」他站了起來。

  她揪住他,不讓他走。可是立即證明了,三小姐頭上蒙著一件短衣,水淋淋的,從背後樹林子轉了出來,她又喊了么妹。

  他們走去迎接她,她微微露著詫異的望著這沉鬱的男人。她摟著么妹說:

  「我擔心你極了。不然我就不回來了。那張家小姐硬不肯放我走。你看,唉,你一定急死了,你看你的衣服已經濕到這樣子……我們回去吧。」

  「雨更大了起來,怎麼走?這裡還好點……」么妹望著哥哥。他們又坐到原來的地方。

  她身上有好幾處泥,兩腳也完全被泥染黃了。她一定跌倒過,因為包頭的那件短衣也有好些黃泥,手上也是。么妹問她什麼時候動身的,她便詳細的述說著一些事。大哥靜靜的望著她。么妹簡直覺得他有點可怕了,後來他說道:

  「好,你騙著她吧,可是我知道你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前兩天我在村子外聽到有人講起了你呢,只是我不知道應當怎麼辦才好。你上了名字的呢。假使說我爹再曉得你這末,他一定會擱了田不種,將你送到老爺家裡去……」

  「我不會回去的。我會設法脫離你們。」

  「我相信你是對的。我不說話,可是你得留心。我們這裡有好幾個壞人,你又不認識他們,他們容易認識你。」

  「我知道。」她忽然跳了起來,她再說:「你真好。我相信你很同情我的,同情我們。以後你還會更瞭解更堅決起來,你是我們的呵!我早就料到了。你們一家人都好呵!」

  他沒有做聲,望著她,像忍著什麼似的。

  雨已經小了起來,他們慢慢走回去。大哥果斷的望著么妹說:

  「回去了,不准亂說,懂得吧?」

  「知道。」

  她挽著他們兄妹跳著回去。在滑的山坡上翻上又翻下。

  七

  現在她的出外已成為半公開了。姊姊和媽都知道。她每次出門,她們總要送她一段,又叮嚀一陣。么妹不必再一人擔心的躲在林子裡等她,她穿著姊姊的短衣,用帕子裹著頭,離遠看也只相信是一個揀茅草的女人了。她笑著跑去了,而她們便開始談論她,談論她的品貌和身材,談論她的德行,這一個最使她們滿意,而且她們最後便談論到她的思想,她所發揮的一切。她教導她們的那一些當然她們是信仰她的,怎麼她一個小姐會能知得那麼多?知道他們種田人家的苦處,還和世界上所有的種種苦痛?這世界是不好,她們決不能苟安下去,她們已經苦得夠長久了。這世界是應該想個法,她在做那些事,為了大眾;正因為她是這麼,她們才越覺得她可敬。所以她們不反對她,替她想著比較安全的法子,替她瞞著爹。等她一回來了,她們便急急的想知道許多,她就告訴她這天所做的一些,她是非常關心那些事的。

  大哥也清清楚楚知道近來家中所生的變化,他知道這些女人們是常常在講著一些什麼,他也知道她的出外,和那些同謀者。但他不會告訴的。他是比家中任何人都更愛她和同情她,而且嚮往著那些工作。他比家裡人稍稍知道得多點。毛老三曾經和他談論過好多次,不過他怕爹,在爹的監視之下,他不敢有一點動作。好多次當他在田裡作完生活的時候,便感覺著無聊起來。他對她有點慚愧,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向她吐出,可是又缺乏機會,又缺乏勇氣。

  又是一個晚飯之後,他鬱鬱的離開了大眾,一人走到屋外去。月光鋪滿了山野。夜靜靜的躺著。他打著呼哨,忍著煩悶,他來到土地屋前了。一個多麼親切的所在呵!可是不久,他聽到路上有人走了近來。他轉頭去望有兩個人影,慢慢從他不遠的身邊走到前面去了。是姊姊和三小姐,只聽見姊姊說道:

  「先使狗莫叫。你轉到後面,我不閂那小門,我不會睡的。路上留心些,早些回來。」

  他被這希奇的事駭住了。他用心聽她們再說些什麼,可是聽不清,她們說話的聲音太小了。

  她們又走了好遠,在衝口邊分了手。姊姊又轉來,他很想跳出來抓著問她,但她飛快的朝家裡跑去。他望見沖外邊的那人影,也在迅速的跑去。他不覺的便一下跳起來追著去了。他真為她擔心,看看他已走到離她不遠了,她似乎已經聽到後面的聲音,她慢慢走了起來。他便隨著她走,他不知應該說什麼。走了一段路,她卻向旁邊一條小路上走去,站在那裡,似乎要讓他走到前面去。於是他也就站住,在月亮底下,他看清她那躲在包頭布下的一雙眼睛。她也忽然的悄聲叫了起來:

  「呵!我當是誰,原來是你,你做什麼走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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