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田家沖(8)

田家沖(8)

　　家裡常常生活在一種興奮裡面，一種不知所以然的興奮，因為大家現在都有了思慮，一種新的比較複雜的思慮。

　　她還是常常要講點可笑的故事，她還是不忘記做得非常頑皮的惹他們快樂。他們是太勞苦了，他們須要一點愉樂。從早到晚他們不敢懈怠一點，也不能懈怠，只有覺得事情是太多了，而時間總不夠。他們得她在這裡，真是太好的事，每個人都覺得她是最不可少的了。因此他們更愛她而保護得更周到，他們時時替她留心著一切，他們都知道為什麼他們要留心這些，都知道怎麼保護她了，不過么妹還是不很知道，她實在太小而且不留心了。大哥常常暗裡監護著她，他不讓她走到外邊去。他自己也好久沒有出去了，他從前是常常愛在黃昏時節在外邊跑跑的。有一次，他看見一個人影在他們後山上的樹叢中走著，大哥罵了幾句娘，才走了回來，不過他心裡有點奇怪，為什麼那後影有點像毛老三呢，他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他走回家來，他看見姊姊一人坐在石磴上望天，身上穿著一件白布單褂，外罩青布圍裙，圍裙上面又用白線挑滿了花。他仿佛想到什麼，他笑道：

　　「你這丫頭，坐在這裡想什麼？還不做事去？」

　　姊姊掉轉頭來道：

　　「我剛剛才來呢。我應該歇一下了。爹昨夜還在場上領了鞋樣來，說在月底要送十雙納好的底去，我們娘兒們還夠趕呢。」

　　她又去望天了。可是他笑道：

　　「哼，你剛剛才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說呀！你這鬼！」

　　姊姊奇怪的，不懂的望了他一下，她不願理他，她沖進屋了。

　　大哥總以為他的猜想是對的，便有所得的笑了。後來他囑咐么妹道：

　　「留心姊姊，不准她亂跑。」

　　「她從沒有亂跑過呀。」

　　「不要多說，悄悄留心就是，有趣的事呀！」

　　么妹真的又常常跟著姊姊跑起來，不過卻一點也沒有什麼趣味。她成天料理著三頓飯，一大籃衣，閑了便幫忙納鞋底，三小姐也幫著她們趕工。姊姊最愛同三小姐說一些夢話，姊姊說她若是男人，她早就丟開家一人走了。么妹問她走到哪裡去，她就笑：

　　「你不懂得的，我也不知道。總之，我要轟轟烈烈做樁事出來大家看。」

　　三小姐便也望著她笑，說道：

　　「我相信你，你是能幹的。你應該做呀！男人女人都一樣。」

　　姊姊便又搖頭，說三小姐不懂這個，三小姐又說她不懂，兩人爭起來，么妹真不懂得了。常常總是姊姊輸了，三小姐說得她沒有一句話說。可是姊姊最後還是搖頭，她心裡像裝滿許多無辦法的事。

　　姊姊實在是一個最有思想的人，近來她的思想更加發展，連奶奶都覺得了，奶奶說她癡。

　　六

　　有一天，她們，么妹和三小姐，又不覺的走到離家稍遠的地方，三小姐又支吾著，想離開她一會兒，可是么妹知道了，笑著說道。

　　「不行的，我總會跟牢著你。爹假如真發了氣，我會挨打的。」

　　三小姐先不肯承認，可是後來卻盡哄著她，又央求了她，說：

　　「真是一個女同學，她就住在魚肚坡，她盡想我去玩玩，也許過幾天她病好些了，她可以來我們這裡的。下次我可以帶你去，今天你非等著我不可，我一定轉來得非常快，我只看她一下就回來，我擔心她的病呢。」

　　么妹還想不准許，她心裡不很痛快她，可是這人樣子做得太可憐了：

　　「你是好人，你依我一次吧，不然我心裡很難過，你想，假如她病重呢？」

　　「告了爹再去，你不用瞞他的。」

　　「一定要瞞著他，他不會准我去，非是我硬要去一次不可，你答應我吧！我求你幫我忙，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這點兒事你都不能答應嗎？么妹素來是好人呢。」

　　么妹看著她，心軟了下來，她靠在樹幹上，眼望著遠方，她說道：

　　「隨你便。早些回來呵！」

　　「好的，你莫動，就在這兒等我吧。」

　　於是她迅速的跳了開去。

　　么妹一人在樹林子裡彳亍著，日子很無聊，很慢很長的度著，她不免有點抱怨她，為什麼她要將她一人丟在這裡，而且還為她擔著心。幸好她回來還不算太遲，紅著臉，流著汗一跑到么妹跟前便躺在地上了，她氣喘得說不出一句話。么妹駭了，問她，她只搖頭，她說：

　　「沒有什麼，我跑快了一點，我怕你等不得我回家去了。」

　　她並沒有歇夠，她反催著么妹一同轉家去。她們都怕這事會被人知道。

　　接著她這樣做了好幾回。么妹因為愛她，和她要好，她永遠為她秘密著。

　　有一次，是又只剩么妹一人在樹林裡的時候，而天卻忽然變陰沉起來，鵓鴣不住的叫著，遠遠的天邊，有閃電在閃，風也呼呼叫著，這使么妹害怕了。她預料她不會轉來得這麼快，她焦愁的望著灰色的天空，大片的烏雲在亂跑，她也在林子裡亂跑起來，這怎麼得了，假如她不馬上就轉來。她四方望著，遠近都沒有一個人，這林子是在一個最僻靜的山谷裡，四圍都是低低的山坡，離家也有一個山。她惶惑著，她又不敢回家，她決計一定要等她，她便又坐在一個樹根上，數著時間的過去。不久，一陣的響聲起了，細雨落在那些樹葉上，她還不見有回來的希望。林子裡時時有小的蟲鳥在爬，天色陰沉的怕人。么妹又走了起來，沒有用，雨是慢慢的大了。她的衣服也在濕，頭髮也在濕，她想到家裡，想到一定又很慌張的情形，她不敢一人回去，也不願一人回去，她非等她不可。於是她便又換了一個比較適當的地方。

　　遠遠有什麼人在喊，風送了過來，又被風將聲音打斷了。她張著耳注意的聽，唉，是大哥，他在山那邊大聲的喊著老么。么妹不敢答應，卻有點難過起來，身上只覺得一陣一陣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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