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田家沖(4)


  「你這丫頭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小哥從家裡跳出來捉她。她仍舊喊道:「媽!爹!她來了!三小姐來了!」

  立刻都湧出屋來,她躦到媽身邊去,媽握著她說:「冰冷的手,你這東西!」

  姊姊另外又點了一盞燈走出來,三條黃狗隨著人走到桂樹下。么妹看到他們已走到土地屋旁了,仿佛那矮矮的白牆在燈光中晃了一下。爹大聲的喊著:

  「是高升嗎?」

  「趙得勝怎麼樣,你們等急了吧?」是高升的聲音。爹便又說道:

  「為什麼才到?」

  「唉……」

  三條黃狗都汪汪的吠著,跑到前面迎接去了。么妹緊緊擠到媽的膝下,不安的望著。媽一面叱著狗,一面也往前走。她看見高升走了進來,他提著燈籠在前面走。他後面走著一個小身架的穿袍的人。在這人的背後,便只有赤著腳扛著東西的大漢子。她不覺失望起來,她拉著媽叫道:「問他,問高升,她沒有來!」

  媽還沒有做聲,那小身架的人便快走了攏來,說道:

  「是趙大媽吧,你人好嗎?」

  都為這聲音嚇著了,媽叫道:

  「呀,是你,三小姐,怎麼走來的?」

  姊姊也走了攏來,燈光照在三小姐的臉上,有兩個黑眼在閃,短髮覆在她額上。她握住姊姊的手,她笑起來了:「呵!桂姊!」

  么妹不敢伸出頭來,擠在媽背後,隨著又走近去。好些人都在說話,聽不清,她心裡也亂得很,說不清。哈,這不是她所想像的,完全不是,她穿著男人的衣裳!

  三

  天亮了。雞還在籠裡叫。是什麼人在堂屋裡走,呵,是大哥在開朝門;爹也起來了,吃著煙的是他吧。么妹醒來半天了,悄悄的蜷在被窩裡不做聲。姊姊在穿衣服,又輕輕的溜下床去,她看見么妹大張著眼,她不覺笑了,低低的說:「不准鬧,懂得吧,我到廚房去了。」於是么妹便望了對門床上一眼,有一縷微細的呼吸從那裡傳了出來。唉,過去的,全是夢,全是幻想,她哪裡知道她是這末一個樣子,一個更使她奇怪的樣子。她一點不驕矜,不華貴,而且不美好。她不像一個小姐,或是一個女仙,但是她卻有點迷人。么妹覺得她是太可愛了,比她想像中的更可愛,容易親近。么妹覺得媽也喜歡她,姊姊也喜歡她,而且爹也不像有那末憂愁了。他很高興同她講著一些城裡的事。大家都不受一點拘束,都忘記了她的小姐的身分,真像是熟朋友呢。

  有人走進房裡來了,拿了什麼東西又出去了,「是媽吧,不,好像是小哥。這傢伙要討罵了,他為什麼跑進來,他應該知道他會吵醒人,她昨夜自己告訴我說她疲倦得不能睡了。我聽見她好久好久才睡熟,她翻身得真怕人,為什麼呢?一定臭蟲咬著她,這個日子又哪裡有臭蟲呢?……」

  太陽出來了。這天又是好天氣。么妹探頭往外望,她忍不住便跳下了床,急急忙忙的穿著衣服。正在要往外跑時,一個聲音卻止住了她:

  「等我一塊走,么妹領我到廚房去洗臉。」

  她回過身來看,三小姐已撩開帳子,露出半截身子了。她笑著又說:「我想我起身得太遲了。是不是?」她看著手上戴的一個什麼東西。

  「不,媽說你應該多睡一會兒,你昨天坐了半天轎子,又走了二十裡路,又睡得太晏了,總是三更過後,你自己也說你累得很。」

  她跳下了床,她赤著腳的,唉,她真奇怪!

  她們從穿堂走向廚房去,哥哥們房裡還有人在打鼾,么妹偏過臉去瞧,哼,這該死的高升,還大開著嘴呢,樣子真難看。姊姊已熱好一大鍋水了,另一個鍋裡在煮飯。她們看見她低著頭在煙霧中捆草把;她的發顯然還沒理好,有點蓬鬆。三小姐四面望著,她說道:

  「告訴我,怎樣做,我好幫你。」

  「你不會的,這裡髒得很,你轉去吧,我要么妹送水來。我想你昨夜睡得不夠。」

  「哪裡,這裡空氣太好了。我覺得太舒服。」她從門邊望著外邊的田野,露出一副小孩的神氣,她向著姊姊躊躇的說道:

  「我不想洗臉了,我要在外邊去玩一會兒,好不好?你們什麼時候吃早飯?」

  姊姊笑著說道:「當然好的。么妹你陪著她。」

  她很快的便朝外跑,么妹緊緊跟著她,她們跑到池塘邊,又跑到山坡邊,又跑到昨天來的路上,又跑到一些窄的田坎上,她貪婪的望著四周,她用力的呼吸,她望著么妹的天真的臉叫道:

  「你真幸福呵!」

  么妹不懂這話的意義,便傻笑起來。於是她握住她慢慢的向衝口走去。遠處山上有一片紅的東西在太陽下映著。她柔聲的說:「唉,你們這裡的花真多,我記得從前我來這裡也是春天。唉,那一段的快樂生活時時使我懷念呢。現在我是又來到這裡了,多麼奇怪的事實!哈,么妹,你那時真小呢,我常常抱你,六年,七年了!你們這裡一點也沒有變呵!」她掉轉身去望,她只覺得這屋子有點舊了。當然這在另一種看法上,這是這景色中一種最好的襯托,那顯得靜的古老的黑的瓦和壁,那美的茅草的偏屋,那低低的一段土牆,黃泥的,是一種乾淨的耀目的顏色呵!大的樹叢抱著它,不險峻的山伸著溫柔的四肢輕輕的抱著它。而且美的田野,像畫幅似的便伸在它的前面,這在她看來,是多麼好的一個桃源仙境!

  「叱,叱,」么妹看見她爹了,他站在犁耙上,正在轉彎,她大聲的喊著:

  「喂!喂!」

  爹將鞭向她們揚了一揚,又趕著牛困難的走去了,在一些不平的土塊之中顛簸的走著,土便在他腳站著的耙下鬆散了,么妹快樂的告訴她:

  「那是我的爹呵!」

  兩人都停了下來,都望著那大的牯牛引著那壯健的人。那人又驅趕著牛,不住的喊「叱,叱」。

  「唉!你有一個這末好的爹!你有這末好的一個家庭!」

  么妹想起一家人,她真的更快樂了。

  她們都捨不得離開去,她們站了好一會,後來還是么妹說:

  「我們找個坐處吧。」

  於是她們向旁邊走去,走到一株大榆樹下了,這就是昨夜么妹在這裡等她的地點呵。么妹想起昨夜來,想起她的幻想,她不覺又出神的去望她。她比昨夜看來,又美好一些,她確實有點白,不過她不應該把她那黑油油的髮辮截去,而且她不該穿著這末一件藍布的男人們的袍子。她的鞋子也不好……「呵,這地方我記得的,我們在這裡玩過,好多次,我躲在這裡,當捉迷藏的時候,那時我們真熱鬧。」她跳到土地屋前,她端詳著兩個一尺多高的泥菩薩,她笑著向么妹說:「她們還是同從前一樣呢。」接著她又在牆上去找,找了半天,她有點失望的樣子:「什麼人將這個抹去了,像剛剛才抹過一樣,我相信這不錯,我從前在這裡寫過字的。」

  一個老鴉從樹枝上飛走了,樹枝便輕輕搖擺了一下,么妹笑著向她說:

  「過兩天這樹便要落下一些錢來了,你相信嗎?」

  「我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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