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田家沖(3)

田家沖(3)

　　「到廂房裡去，拿一塊臘肉，那塊用過了的，洗乾淨，要姊姊去煨上。」媽坐在矮凳上在補爹的舊夾衣。

　　她心裡幾乎笑出聲來了，因為她又想起了今晚將要來的客。這客是那麼美好，許多人都常常拿在口裡讚揚著的。「唉，到底她好看到什麼樣子？大約是奶奶講的故事中的田螺精吧，也許就像個狐狸精。她一定會迷人，她的頭髮一定更黑更光，那發┍琛…唉！」她反來捉著自己的短辮，難過的摸著。

　　「一個仙女似的她，小姐，她會吃這個嗎？」她站在一張凳上去取那塊又黑又髒的肉。「這一定是蠢事。」她跳了下來，她又想：「不知道她穿什麼衣服，我記得她從前是穿繡花鞋的。」

　　么妹架起了許多幻想，這些幻想的根據，又緊緊貼著她日常生活和一些不倫的神怪故事上，她簡直給她幻想中的主人公，塗上了一層奇怪的顏色，然而在她自己，卻覺得非常滿意。姊姊更忙碌了，她要整理一間房間，為這來客預備的房。么妹知道了她是住在她們一塊，她更高興了。那夜間常常咳嗽的奶奶便移到哥哥們房裡去了。不過姊姊說不一定，也許三小姐不願意她們作伴，那末她們便也移到哥哥們房裡去，或者到廂房去，睡在那些醃菜醃肉旁邊。

　　等人等了一整天，天又黑下來了。么妹一人朝著衝口走去，想著家裡的晚飯，想著爹的隱隱的憂愁，想著她幻想中的主人公。遠近都沒有一點聲音。樹影在暮色中慢慢模糊下去了。她還是抱著微微有點焦躁和惆悵的心朝離家的路上走去。家裡射出黃色的燈光，好遠都還看得見。她不時轉身去望，她仿佛看見奶奶仍舊坐在燈旁邊，爹在吸旱煙，媽在納鞋底，也許在折衣裳……她又望前面，她才知道她已走到土地的小屋子後邊了。她跳過一個缺口，小小的水聲在她腳底下流，於是她便站在那株大榆樹底下，這樹遮著土地屋，遮著一叢金銀花和胭脂花，遮著這小塊的地，和一角田，現在又把她蓋著了。圍著這樹和土地的，是大大小小很好看的田，有些田放了水，靜靜的流著，有些剛剛耕過，翻著，排著濕潤的土塊。么妹瞪著眼睛四處望，她心想：

　　「為什麼還不來呢？」

　　忽然她看見土地屋前有一個黑影動了一下，她駭得幾乎叫出來，她跑了幾步，便又立住大聲喝道：「是哪個？坐在那裡的！」

　　那黑影又動了一下，才說道：「是我，不要怕，老么！是我呵！」

　　「呀！」她的心由緊張的急跳裡松了下來，她笑著跑攏去：「呀！是你呀！你幾乎把我駭死了！」她緊緊的擠到她哥哥的身邊去。

　　大哥沒有說話，只抱著她的腰。她覺得她的心還有點跳，她悄悄望了背後一下，悄悄地說道：

　　「我以為土地公公走出來了呢。」

　　「嘿，」大哥把手又摟緊了一點，「以後不准你亂跑了，你的膽子太小呢。你常常要媽替你收嚇叫魂。」

　　於是她想起曾經有過的，她的媽和姊姊因為她的發燒，說夢話，急得無法，兩人在夜裡打著燈籠，拿著她的衣服，到外邊去，她曾玩過的一些地方，去喊她的名字，還一路喊了轉來。她可以聽見這喊聲總是從遠到近，總是媽的慘慘的聲音起頭：「么妹回來了，么妹回來沒有？」姊姊就莊重的答：「么妹回來了！」於是兩人又喊著：「么妹回來！……」這樣鬧過後，第二天她竟好了。她想來覺得好笑，她問道：

　　「為什麼媽喜歡那樣？」

　　「因為媽相信你嚇掉了什麼。媽是頂喜歡老么的。」她想起老么是被一家人都最喜歡的，她便更擠緊著那少年男人身邊。她望著他的臉，她覺得應該向他表示親熱點，她抓他的手，湊攏去問道：

　　「你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她覺得他的手松了，於是她又說：

　　「我要你答應！」

　　哥哥的眼睛望在很遠的地方吧，他答道：

　　「沒有什麼，我覺得坐在這裡很舒服。你回去，你跑來作什麼？」

　　「不，我不回去，你不走，我也不走。」她也把眼睛望到遠處，遠處成了一片黑色了。她自語般說：「我是來接三小姐的。爹講她今晚一定來。」

　　靜寂開始了，哥不再同她說什麼，動也不動的坐著，她覺得又有點惆悵起來，她仿佛為她哥哥很難過，她不懂什麼，但她覺得他一定被什麼苦惱著了。她求助似的又去扳他，她叫著：「哥哥！」

　　靜寂仍舊保守著，她等了好一會，她竟有點怕起來，心也像黑夜一樣，慢慢的模糊，慢慢的空洞了，當她實在不能忍耐的時候，她覺得他陡的又動了一下，她不覺叫道：

　　「為什麼，說呀！」

　　他又平靜了：「不為什麼，你回去！」

　　「不，……」她還沒有說完，她已經看見沖外邊的山上，露出一個亮光來，有時亮光隱了去，大約被樹遮住了吧，不過一會又露了出來，閃閃灼灼的，她覺得她的幻想快實現了，她快樂的叫著：「哈，她來了。她的轎子一定就在那燈後面。」

　　哥哥沒有理會她，口裡打著呼哨，低低的吹著什麼。

　　亮光慢慢的近了，已經下了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遮住她了。

　　么妹不安的喊著：「是的，她來了！我們回去！告媽去！」

　　但是她身邊的人卻還是很安靜的吹著哨子。

　　她相信她已聽見了什麼聲音，是在講話吧，風送來的，假如這夜是有月亮，她一定能看清人影了，她發瘋的去拖他。

　　可是他只將身體靠得更適意些，他吼道：

　　「走！你回去！不准拖我！我要留在這裡的！」於是他又繼續吹下去。

　　她果真一人跳著跑回去了，因為燈光是更近了，她確實聽到走路的聲音。

　　一到禾場上，她就喊起來：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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