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法網(3)


  阿翠看見她的花格子布短衫,黑洋布褲,褲筒有點大,灰色的鞋子,和梳得光光的頭,她覺得非常滿意,她笑著說道:

  「阿姐,王婆婆不懂你的話的,我剛剛來的時候,也是一樣,難過煞了。你是無錫人吧,我是東鄉的。」

  小玉子意外的得了一個年輕的同鄉,塗了下等雪花膏的臉上,也露出大的笑容了。她高興得有點叫起來似的說:

  「你是東鄉的嗎?我是南門外的,你來這裡多久了?你住在隔壁?哈,快活殺哉,你天天來白相啊!」

  「噎,好的,你過這邊來白相啊,我們住在樓下,我昨天就看見你的。你要冷水吧,我水缸裡還有,開水外邊水鋪裡有賣,要買河水也有,站在弄口等著,有挑著過身的,我好陪你去。阿姐!你從無錫來嗎?」

  「我是從上海來的,我媽送我來的,她明天就轉去,我正愁得很呢。漢口我沒來過,唉,有一個同鄉真好呢。你男人是漢口人嗎?」

  「不是的,也是東鄉的,做鐵匠。你從上海來,不曉得上海好不好?我媽聽說要到上海去的,那裡找飯吃容易吧?她還是第一次去呢,我妹妹也跟著她。」

  「上海末……」許多困苦的回憶便來在小玉子的眼前了。她是一個繡花邊的女工,和著她媽一塊,她們兩個生活得還馬馬虎虎的。雖說勤苦,卻過得去,也常常做一件新衣,也到過大世界,城隍廟。因為就只兩個人吃飯,倒也積下了一點兒錢,所以她這年春天嫁把于阿小的時候,連聘金也沒有要他的,圖著他也有事。可是水災來了,上海雖沒有淹著,花邊鋪卻倒了,另外的花邊鋪,又不肯添新工。米也貴了,油也貴了,什麼東西都貴了,兩娘女四處都找不到工做,積的一點末,就在愁眉苦眼裡用完了。寫了幾封信給阿小,好容易阿小才回信要她來,但是又只要她一人,不願意養丈母娘,所以她媽還要回上海去。娘舅在上海一家公館里拉包車,要是她媽能找到一個娘姨的職業也是好的。

  她講了許多困苦給阿翠聽,這些話成了一個大的不放心在阿翠心上。唉,上海找事那樣難,她媽和妹子怎麼得了呢?家鄉又耽不住,房子和田都沒有了,哥哥當兵去了,父親做長工只能圖自己一個飽……唉,媽和妹子……

  小玉子又告訴她,許多難民在上海,住在一些會館裡,髒得要命,還是沒有吃的,餓死去的也有,瘟疫死去的也有。

  唉,這些,也許阿翠的媽就在這裡邊,妹子……

  同王婆婆談談話,是這末一套愁人的話;同剛來的看起來是穿著得齊整的同鄉談談話,也還是沒有愉快的話。不過因為大家都是受苦的人,倒也覺得安慰。阿翠洗好了衣服,陪著小玉子買了開水和冷水,又到她家裡坐了半天,她媽也是一個很會親熱人的。狗牙崽也跟著阿翠跑到隔壁去玩。阿翠又拜託了小玉子的媽,請她轉上海去了在同鄉裡邊留留心打聽一下她媽和她妹子的消息。

  顧美泉放工回來的時候,她於是又趕忙告訴他隔壁的一些事,又高興,又瑣碎,可是顧美泉一點也不奇怪,他說道:

  「知道了,上工去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當是誰,原來是阿小,銅匠間裡的,今年春天他請了假到上海去過的。廠裡廂,無錫人通通只有七八個,怎麼會不認得。嘿,這小子前幾天還釘別人的梢呢,老婆來了,大約可以安分了。我怎會不曉得。」

  阿翠又想告訴他,她要接一點衣服來家裡洗,或者找一點針線,但是她又不說了,因為她想私下積幾個錢,幾時寄到家裡去,給她媽同妹妹。這個不必告訴他的,她怕他反對。

  三

  小玉子的媽走了。小玉子在漢口是生地方,她就只同阿翠攪得好,她們兩個常常在一塊。當兩個男人上工去後,不是她在她家裡,就是她在她家裡,狗牙崽總跟著她們。她們兩個一塊洗衣裳,一塊買菜.一塊唱「無錫景」,「孟姜女哭長城」。王婆婆的孫女兒也喜歡學著她們唱,弄裡面的一些人都叫她們做兩姊妹。于阿小雖說比顧美泉小些,可是小玉子還比阿翠大一歲,兩個男人放工後,也常常跑過來跑過去,抽一根香煙談談天,談談廠裡的事,哪個工頭是好人,哪個是壞蛋,哪個吃豆腐挨了耳光,哪個同女工去開小旅館。又互相說一點過去,在困苦的歷史上也要吹一點牛,譬如顧美泉小時候做學徒,成天挨耳光鞭子,喊也不敢喊,然而他卻說道:

  「哼!那王八蛋的,打人真凶,可是咱老子不怕。老子知道他的醜事,他要打了老子,老子就四處去講,一條街就都曉得了。那婆娘,醜末醜,可是真怕人呢,一個漢子不夠,姘上夥計,有時還要來摸摸老子呢。老子裝不懂,不理她,她恨死了!嘿,世界上少見!」

  于阿小年紀輕一點,什麼事都沒有顧美泉老練和內行,也就沒有他那末會吹牛皮,他聽的時候,比說的時候多,而且常常請顧美泉上茶館。顧美泉雖說經練多,什麼人都見過,什麼事都見過,可是待阿小也很好。他是待什麼人都很好的。

  阿翠催過王婆婆幾次,請她找一點生活來做,找點衣服來洗洗也好,因為她很掛念她媽的,只想掙幾個錢得便寄去。可是王婆婆總說沒有。阿翠有一天買菜回來時,看見街頭上一家米店裡新駐紮了一群兵,她躊躇了半天,後來還是鼓起勇氣去問了:

  「我是一個洗衣的,大爺們有要洗的嗎?洗得乾淨,又便宜。」

  兵在她年輕的臉上看了看,笑著大聲說:

  「老張,來呀!有個女人要找衣服洗呢,拿髒衣服來呀,嘿,一個好雛兒呢。」

  「好,去拿去,髒衣服你嫂子洗了,這髒身子呢,也得勞你嫂子的駕。多少錢一件衣裳,多少錢洗洗這身子呢?」

  阿翠膽怯怯地說:

  「四個銅板一件……」

  「不貴,好的,明天早些來吧。弟兄們的衣服多呢。」

  於是她抱了一包髒衣服回來了,而且每天總有十來件。她開始覺得有點吃力,因為要省肥皂,所以只好用力擦,那些衣服又髒得很。有時小玉子也幫幫她舀水,後來就慣些了。有一天,當她送衣服去的時候,那斜對過的駐紮在油鹽店裡的幾個兵,一下喊住了她:

  「你為什麼不給咱們洗衣服呢?看不起?這標緻堂客天天走這裡過身,和那頭的小子攪上了,沒有那末好的事!到底多少錢一件?偏叫你替咱們也洗洗!」

  阿翠覺得做這一點小生意真慪氣得很,他們口裡都不乾淨,每次還要防備那不乾淨的手,給錢也要給半天,嚕嚕,但是想到媽和妹妹就又忍著了。她被他們喊住了,心有點怕,卻又有點高興,她說道:

  「只要有衣服洗,不是一樣嗎,四個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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