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法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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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著,望著她但是不答她,於是她又說: 「我真開心得很,有一個同鄉在隔壁真好,說話懂得,脾味也懂得,談談家鄉,白相白相好多了。這些湖南湖北人,都油腔滑調,凶末凶得來,人雖說好,總不合味……」 她發現了他並沒有很注意聽她的,有點惱似的又說道:「啥格事,不理我末?」 「聽著的,說下去呀!」他又悠然的吸了一口煙。 後樓上的狗牙崽哭起來了。他媽罵著,也帶了哭的聲音。於是阿翠又說道: 「他們真可憐。他娘告訴我,她們小的時候,在湖南鄉下種田,很過得呢,但是後來一天天窮了下來,一年旱,一年水,存身不住,才跑到漢口來的。做了好久的碼頭工人,因為太苦了,後來才又到肥皂廠去,她也進了香煙廠,兩家頭辛辛苦苦只想掙兩個錢回去,誰知錢沒有掙得,人卻累死了。她張大哥把生意一歇下,倒靠在她一人身上,做了廠裡的事,家裡就弄不過來。我有時看不過,便也替她洗洗衣服,看看狗牙崽,她倒也常常謝謝我的。她張大哥就找不到一點事做做嗎?」 「找事做,不容易呢。前面王老七不就有三個月沒有工做嗎?他老婆天天到街上去討吃,可是討吃的又太多了,想把錢的人也就不把了。今年的水漲得太大,逃荒的人太多。冬裡還不知道怎樣呢!」 阿翠這時卻想到家裡了,好久沒有接到家裡的信,不知道家裡的水怎末樣。自己是嫁把顧美泉跟來漢口了,衣食倒勉強可以過去,不愁什麼,可是家裡呢,說到上海去的,也不知怎末樣┝恕… 顧美泉呢,雖然說到大水,說到找工做不容易,可是卻反而意味著眼前自己比較過得去的生活。因為在他一生之中,從做學徒起,每天每夜都在鞭撻裡拖出來,做了長時間的不拿工錢的夥計,好容易才掙得現在每月二十五元的鐵匠的位置,又討了老婆。阿翠性子好,樣子也好,而且……她好像是有了身孕了。 二 吵吵吵吵的,又夾著淡淡的水聲,阿翠同隔壁的王婆婆在後門口洗衣服。棕板刷子用力的在一些髒布片上擦著,一些灰色的,藍色的,黑色的衣服,在皂角的泡沫裡,便稍稍變得乾淨了一點。這時弄裡只有一些小的小孩掛著鼻涕躑躅著,大半的男人和女人都上廠去了,似乎安靜了好多。阿翠看見王婆婆的兩隻抖戰著的手臂,而且她常常把水弄了出來,把地下弄得澆濕。她的大孫女又一趟兩趟的用洋鐵罐在街上舀一些井水回來,沿路也潑上一些水,阿翠只好說道: 「你這樣老了,手沒定向,也沒有力,怎末洗得乾淨?我看你少洗點吧,一天到晚手都泡在水裡,皮都白了,這幾個錢不賺得太作孽?你兩個兒子還不該養活你嗎?三個銅板一件,有什麼洗場,我們無錫城裡聽說是要幾分呢。」 「小嫂子,你哪裡懂得,過幾天天氣冷了,衣服就少了,我眼睛花,不是也可以找點縫補,納納鞋底。兩個兒子中什麼用,他們自己還難飽呢。媳婦不死也好點,孫女兒兩三個,除非我閉了眼,兩腳一伸,就只好不管了,活著幾根老骨頭總不想累他們。洗衣服雖便宜,但是好在他們也不很計較乾淨,可以馬馬虎虎,兵大爺們有些時候就這麼很好說話。一天有十來件,二十件,糧食不就在裡面了嗎?」 阿翠覺得她話很有道理,心裡計算了一下,假使一天三十件,三三得九,九百錢,五天便有一塊錢,一月也就是六塊了。自己年紀輕,趁眼前弄兩個錢留著等生小孩的時候,也可以多買點東西。於是她便又問道: 「王婆婆!你幾時也幫我弄一點來好不好?我也想接點來洗洗呢。」 「好的。你也做這個苦差事嗎?我看還不如找點針線來做,我以後替你留意好了,只是近來找針線也難了。有些人家針線不肯拿出來做了啥,街上縫窮的婆子又多,都是鄉下逃水荒來的,她們只要有半碗臭稀飯就肯坐半天替別人補補連連,把我們平日的生意都搶走了。」 聽到水荒,阿翠又想到家裡,於是又說道: 「我只以為我們家裡廂漲水,怕人,哪裡曉得到處都一樣。昨天他告訴我,說江那邊又到了幾萬,還殺了好些,說他們不安分,鬧了亂子。王婆婆!你們湖北同我們家鄉真不同,我們那裡沒有聽說過亂殺人的。這裡漢口成天砍頭,年輕輕的學生子,也就那末抓去砍了,真怕人……」 「世界是這末一天一天的變了啥,一定還要大亂的,不是不會安靜。這些窮人子,餓死到臨頭了,怎末得不造反,我假如年輕些,說一句笑話,我還要不安分呢……」 「媽媽!糖糖!」狗牙崽這時從弄口轉到了這裡,滿手都是黑泥,舉著一顆黑紅色合了薑汁的糖。 「好,小傢伙,什麼時候你摸到外邊去了,小李這雜種,等下你爹爹回來又要打你了,你這時倒快活!王婆婆!他爹也是混蛋,找不到工作,怪老婆兒子嗎,成天灌黃湯,我若有這末一個男人,我只好上吊了……」 「怪不得他,到了那一天就沒話說得了,肚皮逼著人,又不能搶,一肚子怨氣,只好找老婆出。就可憐我們女人家,哪個一生不是在委屈裡拖過來的。我不是一樣,年輕的時候,挨男人的打,那個老傢伙真不是人,到底他死在我前面;現在這兩個雜種也不是好東西,動不動就找我出氣,罵起來像罵狗一樣,遭雷打的一些傢伙!可是,唉,自己的兒子,想想他們也沒有享過福,也沒有沾過做娘老子的光,還不是讓讓他們算了,窮人子們講什麼孝道禮節……」 阿翠聽了這些話,有點覺得淒慘。她的娘也是常常眼淚掛在臉上的,而且現在還不知到底流落在什麼地方。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新搬來的年輕女人,便從樓上走下來了,她用一口上海話問道: 「老婆婆!啥格胡堂有水賣?家裡廂冷水也嘸沒,不方便來呢!」 王婆婆不懂她的話,笑著望她搖了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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