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一顆未出膛的槍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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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瞎話咧!娃娃,甭怕,說老實話,咱是一個孤老太婆,還能害你?」 一個癟嘴老太婆,稀疏的幾根白髮從黑色的罩頭布裡披散在額上,穿一件破爛的棉衣,靠在樹枝做的手杖上,親熱地望著站在她前面的張皇失措的孩子;這是一個襤褸得連帽子也沒有戴的孩子。她又噏動著那沒有牙齒的嘴,笑著說:「你是……嗯,咱知道……」 這孩子大約有十三歲,骨碌碌轉著兩個靈活的眼睛,遲疑地望著老太婆,她顯得很和氣很誠實。他遠遠地望著無際的原野上,沒有一個人影,連樹影也找不到一點。太陽已經下山了,一抹一抹的暮煙輕輕地從地平線上升起,模糊了遠去的、無盡止的大道,這大道將他的希望載得很遠,而且也在模糊起來。他回過來打量著老太婆,再一次重複他的話: 「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麼?」 「不,咱沒聽見過槍響,也沒看見有什麼人,還是春上紅軍走過這裡,那些同志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給我們聽,講故事。咱們殺了三隻羊,硬給了我們八塊洋錢,銀的,耀眼睛呢!後來東北軍跟著來了,那就不能講,唉……」她搖著頭,把注視在空中的眼光又回到小孩的臉上。「還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兒走,萬一落到別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邊走去,有一隻羊毛氈做的長統襪筒籠著那雙小腳。 小孩仍舊凝視著四圍的暮色,卻不能不跟著她走,而且用甜的語聲問起來: 「好老人家,你家裡一共有幾口人?」 「一個兒子,幫別人放羊去了,媳婦孫女都在前年死了。前年死的人真多,全是一個樣子病,知道是什麼邪氣?」 「好老人家,你到什麼地方去來?」 「我有一個侄女生產,去看了來,她那裡不能住,來回二十多裡地,把咱走壞了。」 「讓我扶著你吧。」小孩跑到前邊扶著她,親熱地仰著脖子從披散著的長髮中又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戶,都是種地的苦人,你怕有人害你麼?不會的。到底你是怎樣跑到這裡來的?告訴我,你這個小紅軍!」她狡猾地䀹著無光的老眼,卻又很親熱地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撫摩著這流落的孩子。 「甭說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輕聲地告訴她,「回到村子裡,就說是撿來的一個孩子算了。老人家,我真的替你做兒子吧,我會燒飯,會砍柴。你有牲口麼?我會餵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憶起那匹棗騮色的馬來了,多好的一匹馬,它全身一個顏色,只有鼻子當中一條白,他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著它,它也望著他,輕輕地噴著氣,用鼻尖去觸他,多乖的一匹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從草地得來的,是政治委員的,團長那匹白馬也沒有它好。他想起它來了,他看見那披拂在頸上的長毛,和垂地的長尾,還有那……他覺得有一雙懂事的、愛著他的馬眼在望著他,於是淚水不覺一下就湧上了眼瞼。 「我喂過牲口的!我喂過牲口的!」他固執地、重複地說了又說。 「呵,你是個餵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卻落到這裡!」 慢慢地兩個人來到一個溝口了。溝裡錯錯落落有幾個窯門,還有兩個土圍的院子,他牽著她在一個斜路上走下去,不敢做聲,只張著眼四方搜索著。溝裡已經黑起來了,有兩個窯洞裡露出微明的燈光,一匹驢子還在石磨邊打圈,卻沒有人。他們走過兩個窯洞前,從門隙處飄出一陣陣的煙,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後,在一個窯門前停下了。她開了鎖,先把他讓了進去。窯裡黑魆魆的,他不敢動,聽著她摸了進去,在找東西。她把燈點上了,是一盞油燈,一點小小火星從那裡發出來。 「不要怕,娃娃!」她啞著聲音,「去燒火,我們煮點小米稀飯,你也餓了吧?」 兩個人坐在灶前,灶裡的火光不斷地舔在他們臉上,鍋裡有熱氣噴出來了,她時時撫摩著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饑餓,他知道今天晚上,可以有一個暖熱的炕,他很滿意;因為疲倦,一個將要到來的睡眠很厲害地襲著他了。 陝北的冬天,在夜裡,常起著一陣陣的西北風。孤冷的月亮在薄雲中飛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輝,塗抹著無際的荒原。但這埋在一片黃土中的一個黑洞裡,正有一個甜美的夢在擁抱這流落的孩子:他這時正回到他的隊伍裡,同司號員或宣傳隊員在玩著,或是讓團長扭他的耳朵而且親昵地罵著:「你這捶子,吃了飯為什麼不長呢?」也許他正牽著棗騮色的牡馬,用肩頭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那個齷齪襤褸的孤老太婆,也遠離了口外的霜風,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邊。 「我是瓦窯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地向孩子重述著這句話,誰也明白這是假話。尤其是幾個年輕的婦女,拈著一塊鞋片走到他面前,摸著他凍裂口的小手,問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說的話咱解不下嘛!瓦窯堡的?你娃娃哄人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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