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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雲裡中的一間小房裡(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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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許多可怕的事,於是她把早晨做的夢全打碎了。她還好笑她蠢得很,怎麼會想到陳老三來?陳老三就不是個可以拿得出錢贖她的人!而且她真個能嗎,想想看,那是什麼生活,一個種田的人,能養得起一個老婆嗎?縱是,他願意拼了夜晚當白天,而那寂寞的耿耿的長天和黑夜,她一人將如何去度過?她不覺的笑出聲來。 阿姆正經過,看見她老呆著,就問她,又喊她去梳頭。 她拿出梳頭匣,就把髮髻解開來,發是又長,又多,又黑,像水蛇一樣,從手上一滑就滑下來了。而一股發的氣息,又夾雜得有劣等的桂花油氣,便四散來。她好難梳,因為雖說油搽得多,但又異常滯。阿姆看得無法,只好過來替她梳。她越覺得她想嫁陳老三的不該了。阿姆不打她,又不罵她,縱然是有時沒有客,阿姆總還笑著說:「也好,你也歇歇吧。」她從鏡中看見阿姆的臉正在她頭上,臉是尖形的,眼皮上有個大疤。眉頭是在很少的情形中微微蹙著了。她想問一聲早上娘姨吵架的事,又覺得怕惹是非,娘姨是說不定什麼時候都可以跳進來再吵的。於是她只問: 「阿姆,昨夜你贏了嗎,我要吃紅的!」 「吃黑呢,只除了人沒輸去,什麼都精光了。背了三個滿貫,五個清一色。見了大頭鬼,一夜也沒睡,早飯也沒吃,剛散場,那娼婦娘姨真不識相,她還問我要錢呢。」 阿英仿佛倒覺得阿姆很可憐起來。她想她實在可以一人站在馬路上不需要娘姨陪,不是阿姆還可省去一人的開銷嗎? 她很安慰了阿姆,阿姆也耐心耐煩的替她梳頭,她願意把頭髮剪去,但是阿姆總說剪了不好看。 是吃夜飯的時候了,算是這一家頂熱鬧的時候,大家都在一團。一張桌,四面圍起,她們姊妹是三人。阿姆同娘姨及相幫,相幫就是阿姆的侄子,是三滿碗菜,很豐盛的,有胡豆雪裡蕻湯,有青菜,有豆腐。她是三年來了,每天只有這頓飯吃,中午時能起得早,則可以吃一碗用炒黃豆咽稀飯。到夜裡是哪怕就站到天亮,阿姆也不能管這些。自己去設法吧,有許多人就專門替她們預備得有各種宵夜的在,只要有幾個私下積的錢。或者有相熟的朋友,雖無力來住夜,然而這小東道也捨得請客的,因為在這之中,他們也可以從別的揩油方法中,去取回那宵夜的代價的。阿英喜歡吃青菜,筷筷往碗裡夾,兩個阿姊也喜歡吃,說是像肥肉。阿姆不給她們肉吃的,說是對門的小嬋子胖就是因為從前在家裡吃多了肉,不過每夜阿姆都要吃六毛錢一個的蹄膀,卻不知為什麼只見更瘦下來了。 把飯一吃完,幾人便忙著去打扮,燈又不亮,粉又粗,鏡子又壞,粉老拍不勻,你替我看,我替你看,才慢慢弄妥帖了。各人都換上一套新衣服,像要走人家去吃喜酒一樣。第一是大阿姊先同娘姨走了。阿姊是不肯去,說她那客人八點就會來的,但阿姆不准,說客人來了,會去叫她的,為什麼做生意這樣不起勁,所以阿姊苦著臉也走了。她看見阿姆生了氣,就也跑出房去追阿姊,而阿姆卻喊住了她。她笑著說: 「我想也早點出去去看看。」 「蠢東西,且等一會兒吧。」阿姆聲音很柔和,她想她比起阿姊來,她應當感激。阿姆教了她許多米湯,阿姆說昨晚來的這毛手客是個土客。她想該同阿姆一條心來對付這很喜歡她的人。在這時阿姆愛她只有超過一個母親去愛她女兒的。她很覺得有趣,她不會想到去騙一個人有什麼不該。是阿姆喜歡這樣呀! 早上的夢,她全忘了。那於她無益。她為什麼定要嫁人呢?說吃飯穿衣,她現在並不愁什麼,一切都由阿姆負擔了。說缺少了一個丈夫,然而她夜夜並不虛過呀!而且這只有更能覺得有趣的……她什麼事都可以不做,除了去陪一個男人睡,但這事並不難,她很慣於這個了。她不會害羞,當她陪著笑臉去拉每位不認識的人時。她現在是顛倒怕過她從前曾有過,又曾渴想過的一個安分的婦人的生活。她同阿姆兩人坐在客堂的桌旁,燈光雖黯淡,談話卻異常投機,所以不覺的就又是十點的夜間了。 客是仍不來,鐘又敲過十一點。 她很疲倦,她幾次這樣問阿姆: 「阿姆,你看呢,他一定不來了。他從沒有連夜的來過的。他的話信不得呢!」阿姆總說再等等看吧。 後來,阿姊回來了,且帶來那有意娶她的客,矮矮胖胖的身體,扁扁麻麻的面孔。她不覺心急了。她不會歡喜那矮男人的,然而,她很怕,她們住得太鄰近了,當中只隔一層薄板,而他們又太不知顧忌,她怕他們將擾得她不能睡去,所以她又說: 「阿姆,我還是到外面去看看吧。」 但阿姆卻不知為什麼會這樣痛惜她,說時候已不早了,未見得會有客人,就歇一晚也算了。 她終究要出去,說是縱然已找不到能出五元一夜的,就三元或兩元也成,免得白過一晚。這話是替阿姆說的,阿姆覺得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歡喜,也就答應了,只叮嚀太拆爛汙了的還是不要,寧肯少賺兩個錢。 外面很冷,她走了,她一點也不覺得,先時的疲倦已變為很緊張很熱烈的興奮了。當她一想到間壁的阿姊時,她便固執的說,她總不能白聽別人一整夜的戲。這是精靈的阿姆所還未能瞭解的另外一節。 馬路上的人異常多,簡直認不出是什麼時候。姊妹們見她來了,就都笑臉相迎。她在轉角處碰見了娘姨和大阿姊,她們正在吃蓮子稀飯。於是她也買了一碗,站在牆根邊吃。稀飯很甜,又熱,她兩手捧著,然而也並不忘去用兩顆活潑的眸子釘打過路的行人。 1929,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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