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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雲裡中的一間小房裡(1)


  「今晚早些來呵!」阿英迷迷糊糊的在向要走的人說。

  要走的人,還站在床頭,一手扣衣,一手就又拉帳子。帳子是白竹布的,已變成灰色的了。

  「唉,冷呢,人!」阿英用勁的將手摔脫了縮進被窩裡去,眼仍然閉著,又裝出一個迷人的音調:「你今晚不來時,以後可莫想我怎樣好!」

  在大腿上又被撚了一下,於是那穿黑大布長褂的瘦長男子,才從床後的小門踅了出去。阿英仿佛聽見阿姆在客堂中送著客,然而這有什麼關係呢,瞌睡是多麼可戀的東西,所以翻過身去,把被壓緊了一點,又呼呼的睡熟了。

  在夢中,她已回到家了,陳老三抱著她,陳老三變得異常有勁,她覺得他比一切男人都好,都能使她舒服,這是她從前在家時所感不出的。她給了他許多鈔票,都是十塊一張的,有一部分是客人給她的,有一部分是打花會贏的。她現在都給他了。她要同他兩人安安靜靜的在家鄉過一生。

  在夢中,他很快樂的,她握住兩條粗壯的手膀,她的心都要跳了。但不知怎的,她覺得陳老三慢慢的走遠了去,而阿姆的罵人的聲音,卻傳了來,娘姨也在大聲吵嘴,於是她第二次又被吵醒了。

  阿姆罵的話,大都極難聽。娘姨也旗鼓相當,毫不讓人。好在阿英一切都慣了,也不覺得那些話,會怎樣該只有為他人而賣身體的自己來難過。她只覺得厭煩,她恨她們擾了她,她在心裡也不忘要罵她們一句娘,翻轉身來又想睡。

  但間壁房裡也發出很粗魯的聲音來,她知道間壁的客人還沒走,她想:「阿姊這樣老實,總有一天會死去的。」她想叫一聲阿姊,又怕等下阿姊起了疑心,反罵她不好,所以她又把被蓋齊頂,還想睡去。

  娘姨的聲浪越大了。說阿姆欠她好多錢。本說定五塊裡要拿一塊的,怎麼只給十隻小洋;三塊的是應給六毛的,又只給四毛。她總不能通宵通宵的在馬路上白站?

  阿姆更咬定不欠她,說她既然這樣要錢,怎麼又不拉個客人去賣一次呢?後來幾乎要動武了,於是相幫的,大阿姊,……都又夾雜在裡面勸和;她們罵的話,越痛快,相勸的笑聲就更高。

  阿英雖說把被蒙了頭,卻也並不遺漏的都聽清了,幾次還也隨著笑了的。間壁的人呢,又仿佛是在另一世界。相罵卻不與他們相干。阿英想: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著了。於是又把頭伸出來,掀開了帳子看:房子是黑黑的,有一縷光從半扇玻璃窗射進來,半截落在紅漆的小桌上,其餘的一塊就變成灰色的嵌在黑地板上了;而且有一大口濃痰正在那亮處。阿英看不出時間的早晏來,於是大聲喊:

  「什麼時候了呢?吵,吵死人呀!」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聽見。

  於是阿英又放下帳子,大睜著眼躺著。她看見帳頂上又加了兩塊新的痕跡,有茶杯大,還是濕的。她又發現枕頭上也多了一塊痕跡,已快幹了。她想把枕頭翻個邊,又覺手無力,懶得動彈,而且那邊也一樣髒,所以也就算了。她奇怪為什麼這些男人都不好乾淨。只有一次,是兩點多鐘了,她只想轉家來睡時,卻忽然遇見了一個穿洋服的後生趑趑趄趄的在她後面,於是她走慢了一步去牽他,他就無聲的跟著她來了,娘姨也笑他傻子,阿姆也笑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在夜裡,他抱了她,他把嘴去吻她全身,她拒絕了。她握著他手時,只覺得那手又尖,又瘦,又薄,他衣服穿得多乾淨呵。他出氣多麼細小呵。說了以後來,但到今都不見。不過她又覺得,不來也好,人雖說乾淨,又斯文,只是多麼悶氣啊!她又想到這毛手人,一月來了,總是如此,間三四天總來一次的,人是醜,但有銅錢呀,而且……阿英笑了。她把手放在自己胸上摸著,於是越覺得疲倦了。

  這時阿姆又在客堂中大喊著:

  「阿英懶鬼,挺屍呀,一點了,還不起來!」

  大阿姊已跳到床前,用一個指頭在臉上劃著羞她。她伸手一扳,大阿姊就伏下身來了,剛剛壓在她身上,大阿姊簡直叫了起來:「哎,死鬼!」而且接著就笑了:「親熱得呢!」

  阿英摟著她的頭,在她耳邊悄悄的說:「間壁……」

  於是兩人都笑了。

  大阿姊更來打趣她,定要到被窩裡來。

  娘姨也在喊:「不喝稀飯,就沒有的了。」

  這時間壁房裡的阿姊走了過來,她兩人都又笑了。

  阿姊坐在床邊前,握著她兩人的手,像有許多話要說。阿英於是又騰出一塊地方來,要她睡。她不願,只無聲的坐著,並看她兩人。兩人都是各具有一張快活的臉。

  阿姊說:「我真決不定,還是嫁人好呢,還是做生意好。」

  陳老三的影子,不覺的又湧上了阿英的心;阿英很想得嫁陳老三那樣的人,所以阿英說:「既然可以嫁人,為什麼不好呢?」而阿姊的那客人,矮矮胖胖的身體,扁扁麻麻的臉孔也就顯了出來。心裡又覺得好笑,若要自己去嫁他,是不高興的。因此她又把話變了方向:「只要人過得去。」

  阿姊歎息了:「唉,好人還來討我們嗎?」

  大阿姊還仍舊笑著別的,她卻想到剛才的夢去了。

  直在阿姆又跑近來罵,她才懶懶的抬起了身子。並且特意要放一點刁,她請阿姆把靠椅上的一件花布旗袍遞給她。阿姆因為她做生意很貼力,有些地方總還特別的寬容了她。但遞衣給她時,卻做了一個極難看的臉子給阿姊。

  當她走到客堂時,娘姨已早不是先罵架時的氣概了,一邊剝胡豆,一邊同相幫作鬼臉,故意的搖曳著聲音說:

  「我俚小姐乾淨呢,我俚小姐格米湯交關好麼哉……」

  相幫拿起那極輕薄的眼光來望著她笑。她撲到娘姨身上去不依。娘姨反更「阿喲喲」的笑了起來。她胳肢娘姨,娘姨因怕癢,才賠了禮。她饒了她,坐在旁邊也來剝胡豆。而陳老三又來擾著她了。她別了家鄉三年多了,陳老三是不是已變得像夢中那樣呢?假使他曉得她在上海是幹這等生涯,他未必還肯同她像從前那樣好吧,或且他早已忘了她,他定早已接親了。於是她決定明天早些起來去請對門的那老拆字人寫封信去問問。她又後悔怎麼不早寫信去;她又想起都是因為早先太缺少錢了。想到錢,所以又在暗暗計算近來所藏積起來的家私。原存六十元,加昨夜毛手人給的五元和這三天來打花會贏的八元是一共七十三。那戒指不值什麼,可是那珠子卻很好呀,至少總值二十元吧,再加上那小金絲鏈,十六元,又是三十六元了。而且過幾天,總可以再向冤桶要點的。假使陳老三真肯來,就又從別處再想點法。他有一百多,兩百,也就夠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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