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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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於是他拿起那頂帽子就預備走。 她又問: 「到哪裡去呢?你常在什麼地方?」 那些小的,髒的,擁擠的飯館,便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他望著她的那鑲有貴重的皮領的外國絲絨大衣,和整潔的手套,玲瓏的放光的緞鞋,他笑起來了,他說: 「那些地方你不能去的,瑪麗,我近來很平民化呢。今天算我替你接風,我們到一個好的地方去,明天我們再想長久的辦法吧!你說到什麼地方去?」 瑪麗望著他嫣然的一笑,說: 「你請我嗎?預備了多少錢?」 他計算著袋中所剩下的,大約還該有四塊吧,他想省儉點,多半也夠了。瑪麗喜歡吃廣東菜,於是他們雇了洋車到很遠的地方去。 飯吃得非常好,又非常慢,因為瑪麗這時的心情很舒適,她一點也不吝惜她的美麗,她常為了一些稍稍有點蕩佚的媚態,弄得更迷人了起來。這時她已脫了那件值一百二十塊錢的大衣,只穿一件薄薄的蔥綠色軟緞的緊身旗袍,那些身體上動人的部分,都隱隱的在衣服下面微顯了出來。她說了許多她的想念他的可笑的情形,她說她不能再離開他了,她解釋了她過去的失約,雖說他是能夠原諒她,然而她卻得了加倍的懲罰了。唉,她最近在北平的生活,是多麼的苦痛,這苦痛是不願讓別人知道,而以前連自己也沒有瞭解到的,她說這苦痛只要他知道,他多給她一點愛情便算是償還了。她說得非常動人,她不免有點賣弄,他簡直為她弄得有點痛苦了起來。一種身體上本能的壓迫,使他恨不得一下便把她壓倒,在那美的肉體上重得一次瘋狂的麻醉,他無須用口來表白愛情的。他幾次說: 「我們快點吃吧!」 她的意見不與他一致,這裡酒館的空氣很能刺激她,紅的燈映著他倆,他顯得美了些,他是個沉毅的男性,她自己呢,感覺得有點發燒,她相信這樣她是更使人動心,而且時時放點甜的酒和濃的茶到口中去,更加強了她的興奮。她與她的愛人同坐在這軟的沙發上,說一點能使對方更心醉的話,忘記了一切,只慢慢互相撩撥著,撩撥著燃燒的心,這種難制的動心,她非常願意延長,她不願離開這境地,她怕回去,回去會把這種情緒沖斷。那種地方,冷清清的,而且還有許多瑣碎的事,不是她的行李還亂堆在房子當中嗎?她只慢慢的吃著酒。 望微卻慢慢沉默下來了,以前呢,他為一種愛的欲望,卻又不能達到所苦,他壓制著自己,他感覺得全身都在發燒,紅絲充滿了他的眼睛,幾乎放出火來。他只有默著,而且他試著不聽她的話,不受她的誘惑,因為那在他卻實在痛苦超過甜蜜。他更試著去想一點別的不關緊要的事,來緩和這難堪的情調。他默著,做得好像是在聽她,而其實他卻將思想慢慢散開去,想到許多細小的事去了。 這是應該給他以原諒的,瑪麗真還不瞭解一個年輕男人常常在美的愛人前所忍受的難過。 酒館裡的大的掛鐘,這時當當的打了七下,望微嚇得一跳,他想起這晚他非到不可的一個會議,時間是七點半,將近有二十個人要等著他,等這主席。他躊躇的對這美麗的人兒望著,他不知怎樣好。他實在非去不可了,立刻動身,還恐怕要遲到,但他能夠嗎,他怎麼好將瑪麗一人丟在這酒館。他焦急得非常,他有點發怒似的叱著堂倌: 「快點拿飯來。」 瑪麗不解的望著他,她依然帶點嫵媚,她說: 「好,吃飯吧!」 匆忙的把飯吃好,他站起身就走。這時瑪麗還沒穿好大衣,她也有點生氣,卻沒露出來,只無言的隨著他急走到街上。他們跳上了兩部洋車,便飛著向家裡跑去了。她有點說不出的懊惱,但是她原諒了他,她還是隨著他回去了。 一到了家,他簡直可憐的來抱著瑪麗吻著,他將她橫放在床上,他說,懇求的: 「我心愛的!一百個原諒我吧!我要離開你一會兒,我馬上會轉來的。等下回來後我再告訴你理由和詳情吧,總之,你得瞭解我,我是太愛你的,只是我的事是太多了,以後我或者可以想法減少點,現在是真無法。好,你安睡吧,你的東西等我回來會替你清理。好,閉著眼睛,不要恨我!我走了。」 瑪麗被他弄糊塗了,失神的躺在床上望著他。 他轉身便跳出了房門,只聽見樓梯上咚咚的急響下去。 他一離了瑪麗,便忘記了瑪麗。只焦躁的在馬路上亂跑著,他想起那些等著他的人,一定是比他還著急。 三 剩下這美麗的活潑的年輕女人一人在那寬大的床上,她是正有著一顆柔美的心,她有許多濃厚的情趣,她老遠的帶了來,她能慷慨的給與這男人許多好處,許多溫柔,只要這男人能好好的奉承她。她實在也是需要這種體貼和不過分的魯莽,才肯耐著奔波的勞苦從老遠跑了來的。現在呢,她得了什麼,她是被冷待了。他丟下她一人在這裡,他去到別的地方,有什麼事還會比與久別的愛人重逢還要緊?她惘惘的躺在床上好一會,十六支的電燈光黃黃的映在天花板上,她想著望微,不解的,但她總不免要生氣,他的這種舉動是微微損害了她的驕傲的。她很想賭氣一人將這些東西又搬到旅館去,不過她自己覺得,她是太愛他了,她失去了許多過去的強悍,她要常常委曲一點自己來原諒他。或許真的他是有更緊要的事。或許他馬上就會轉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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