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十二


  然而他卻又想到他的奇遇了。他在一個月前便認識了一個公共汽車上的女售票員,可是卻沒有說話的機會。他每天都可以按時的見著她一次,每次的見面都加強了他對於她的尊敬,她是那麼樸素,那麼不帶一點脂粉氣,而她又能幹,臉色又非常紅潤,一種從勞動和興奮之中滋養出來的健康的顏色。他從她的形態上和言語中(因為她常常會為一點事同乘客爭執而儘量發揮她的意見),他斷定她不是一個沒有受教育的女子,而是有著階級意識的,對政治有著一種單純的正確的瞭解的。他好多次都想和她談話,因為他覺得已是同她很親熱了,可是他習慣上的膽怯,使他總失掉了機會。而這天他因為還有點別的事,早出來了一些時候,他正在低著頭在汽車站上的地方翻一張小報,忽然卻聽到一些聲息,他轉過頭來時,可不是正是這女售票員站在他後面,很坦然的望著他笑嗎?他有點局促似的,而她卻向他說:

  「喂,我想你今天比較出來得早了一點。」

  他回答是:

  「哎……對了……」

  她接下去說:

  「我今天真忙呢,還要代替一個女同事,簡直一天都沒有休息的時間。她病了,卻不能請假,夜晚我還得去替她買藥煎。你先生是在哪裡做事呢?」

  「在公司裡當職員。」

  她望了他全身一下,便搖著頭笑說道:

  「不像呢,你還只像一個學生。我辨別人是很準確的。」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而車便來了,她輕捷的跳了上去,和另外一個賣票的打了招呼之後,便接過那夾票的木板和帆布的銅板袋來。他在下車的時候,也能極順口的同她說「再會」,像在一個熟人前一樣。

  這時他便又想到這事的發生去了。他是一個很少同女性接交的人,他也不喜歡普通的一些學生小姐們,他對於這女售票員卻還是第一次注意。他在她的身上,起了許多的推測,他替她造了一段光明的卻是動人的歷史。他沒有注意剛刮了臉的望微。望微雖說倦得厲害,卻比別人更能使人在他臉上看出有極喜的事將要到來。

  這天他比較早退了一點的時候,還缺席了一個會議。他終究在輪船上接到了一個豔麗的女性,和幾件行李一塊兒裝到家去。

  二

  一輛轎式的汽車從黃浦灘駛進了寬廣的平坦的愛多亞路,望微握著了一隻柔軟的小手,他們無言的微笑的默默互相望著,都不知先說什麼好,都感到了幸福在心裡。過了好久,她才說道:

  「近來你的生活怎樣?我看你瘦了好些。」

  他便摸了那新刮的臉頰一下,笑著答應:

  「我想今天還只有會顯得好些的。」他想起近來那容易生長的短髭來,他又笑了,他預備告訴她,但他沒有說出,等她慢慢在他臉上去發現吧。他只握緊了她的手說:

  「瑪麗,你越發豐豔了!」

  他舉起那纖手來放在嘴唇上。

  她便也將身子靠緊了一點過來。

  他幸福的歎著氣,他可憐的望著她,他又說:

  「唉,瑪麗!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她也非常使人動心的偏過臉來,於是渴望著合攏的一對唇兒便緊緊的貼在一塊了。都醉了似的,暈了似的,緊緊的,又無力的抱著,他們都忘記一切了。

  車急驟的轉了一個大彎,車身猛烈的震動了一下,於是他倆便清醒的分開了,他還慌張的去扶那搖擺得很凶的小箱子。他從前面的那小塊的圓鏡子裡,看見車夫的一副忍俊不住的笑容,他有點生氣,又有點難為情,卻也只好向那鏡子中的刁滑的笑臉笑一下。

  到了他的住宅前,兩人都高興的跳下了車,他來回的跑了四趟,從小小的後門邊跑上那三層樓。箱子鋪蓋堆滿了樓梯邊,他在口袋裡找鑰匙去開鎖,他望著瑪麗說道:

  「這房子兩人住,或者是小了一點,以後我們慢慢再搬吧。」

  房子是不大,很簡單的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一張書架和一個衣櫃。因為東西很少,卻也不顯得十分小,只是矮了一點,有點悶氣,他因為在家的時候少,又多半是睡覺,所以不覺得,不過剛剛在遼闊的海面生活了兩天的瑪麗,卻立刻感到了。但她不願說,她還稱讚了這房子還乾淨,稱讚這房主人還愛乾淨。他分辯說:

  「這都是二房東太太的成績,她替我清理打掃一切,家具也是她的,茶水也問她要,我完全是貪圖這一切方便所以才住在這裡的。對了,等我去叫她拿點開水來吧。」

  但是瑪麗止住了他,她看了腕上的表,是快五點了,她問:

  「你每天吃飯是怎麼吃法?」

  「沒有一定的,時間和地點都沒有一定,你餓了嗎?」

  「餓得要死,還是早上吃了一碗稀飯,中時因為急得很,沒有吃東西,我看我們還是想法先把肚皮弄飽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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