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元培 > 蔡元培文集三 | 上頁 下頁 |
大戰與哲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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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歐洲的大戰爭,是法國革命後世界上最大的事。考法國革命,很受盧梭、伏爾得、孟德斯鳩諸氏學說的影響。但這等學說,都是主張自由平等,替平民爭氣的;在貴族一方面,全仗向來占踞的地盤,並沒有何等學理可替他辯護了。現今歐戰是國與國的戰爭。每一國有他特別的政策,便有他特別相關的學說。我今舉三種學說作代表,並且用三方面的政策來證明他: 第一是尼采(Nietzsche)的強權主義,用德國的政策證明他;第二是托爾斯泰(Tolstoj)的無抵抗主義,用俄國過激派政策證明他;第三是克羅巴金(Kropotkin)的互助主義,用協商國政策證明他。考尼氏、托氏、克氏的學說,都是無政府主義,現在卻為各國政府所利用。這是過渡時代的現象呵! 古今學者,沒有不把克己愛人當美德的。希臘時代的詭辯派,雖對於普通人的道德有懷疑的論調,但也是消極的批評罷了到一。千八百四十五年有一德國人約翰·加派·斯密德(Johon karpor sclrmidt)發行一書叫做《個人與他的所有》(Der Emjige und seiuEigentun)專說「利己論」。他說:「我的就是善的,『我』就是我的善物。善呵,惡呵,與我有什麼相干?神的是神的,人類的是人類的。要是我的,就不是神的,也不是人類的。也沒有什麼真的,苦的,正義的,自由的,就是我的。那就不是普通的是單獨的。」「他又說:於我是正的,就是正。我以外沒有什麼正的。就是於別人覺得有點不很正的,那是別人應注意的事,于我何干?設有一事,於全世界算是不正的,但於我是正的,因是我所欲的,那就我也不去問那全世界了。」這真是大膽的判斷呵!到了十九紀的後半紀,尼采始漸漸發佈他個性強權論,有《察拉都斯遺語》(Also sprach Zarathustra)、《善惡的那一面》(Jenseits von gut und Dose)、《意志向著威權》(Der wille zur macht)等著作。他把人類行為,分作兩類:凡陰柔的,如謙遜、憐愛等,都叫做奴隸的道德;凡陽剛的,如勇敢、矜貴、活潑等,都叫做主人的道德。他最反對的,是憐愛小弱,所以說,「憐愛是大愚」,「上帝死了,因為他憐愛人,所以死了」。他的理論,以為進化的例,在乎汰弱留強。強的中間有更強的,也被淘汰。逐層淘汰,便能進步。若強的要保護弱的,弱的就分了強的生活力,強的便變了弱的。弱的愈多,強的愈少,便漸漸的退化了。所以他提出「超人」的名目,又舉出模範的人物,如雅典的亞爾西巴德(Alcibiades)、羅馬的該撒(Caesar)、意大利的該撒波爾惹亞(Cesare borgia)、德國的鞠台(Goethe)與畢斯麥克(Bismarch)。他又說此等超人,必在主人的民族中發生,這是屬亞利安人種的。他所說的超人,既然是強中的強,所以主張奮鬥。他說:「沒有工作,止有戰鬥;沒有和平,止有勝利。」他的世界觀,所以完全是個意志,又完全是個向著威權的意志。所以他說:「沒有法律,沒有秩序。」他的主義是貴族的,不是平民的,所以為德國貴族的政府所利用,實做軍國主義又大唱。「德意志超越一切」(Deutsche uber alles),就是超人的主義。侵略比利時,勒索鉅款;殺戮婦女,防她生育;斷男兒的左手,防他執軍器;于退兵時拔盡地力,焚毀村落,叫它不易恢復:就是不憐愛的主義。條約就是廢紙,便是沒有法律的主義。統觀戰爭時代的德國政策,幾沒有不與尼氏學說相應的。不過尼氏不信上帝,德皇乃常常說「上帝在我們」,又說「上帝應罰英國」,小小的不同罷了。 與尼氏極端相反的學說,便是托氏。托氏是篤信基督教的,但是基督教的儀式,完全不要,單提倡那精神不滅的主義。他編有《福音簡說》十二章,把基督所說五戒反復說明。第一是絕對不許殺人;第四是受人侮時不許效尤報復;第五是博受人類,沒有國界與種界。他的意思,以為人侮我,不過侮及我的肉體,並沒有侮及我的精神,但他的精神是受了侮人的污點,我很憐惜他罷了。若是我用著用眼報眼,用手報手的手段去對付他,是我不但不能洗刷他的精神,反把我自己的精神也污蔑了。所以有一條說:「有人侮你,你就自己勸他;勸了不聽,你就請兩三個人同勸他;勸了又不聽,就再請公眾勸他;勸了又不聽,你只好恕他了。」這是何等寬容呵!《新約福音》書中曾說道:「有人掌你右頰,你就把左頰向著他。有人奪你外衣,你就把裡衣給他。」這幾句話,有「成人之惡」的嫌疑,所以托氏沒有采入《簡說》中。托氏抱定這個主義,所以絕對的反對戰爭:不但反對侵略的戰,並且反對防禦的戰。所以他絕對的勸人不要當兵。他曾與中國一個保守派學者通訊,大意說,中國人忍耐的許久了忽然要學歐洲人的暴行,實在可惜,云云。所以照托氏的眼光看來,此次大戰爭,不但德國人不是,便是比法俄英等國人,也都沒有是處。托氏的主義,在歐洲流行頗廣,俄境尤甚。列寧(Lenine)等本來是抱共產主義,與托氏相同,自然也抱無抵抗主義,所以與德人單獨講和,不願與協商國共同作戰了。在協商國方面的人,恨他背約。在俄國他黨的人,恨他不愛國,所以詆他為德探。但列寧意中,本沒有國界,本不能責他愛國。至於他受德國人的利用,他也知道。他曾說:「軍事上雖為德人所勝,主義上終勝德人。」就說是,他的主義既在俄國實演,德國人必不能不受影響。這是他的真心話。但我想,托氏的主義,專為個人自由行動而設。若一國的人,信仰不同,有權的人把國家當作個人去試他的主義,這與托氏本義衝突。過激派實是誤用托氏主義,後來又用兵力來壓制異黨,乃更犯了托氏所反復說明之第一第四兩戒了。 現在誤用托氏主義的俄人失敗了,專用尼氏主義的德人也要失敗了,最後的勝利,就在協商國。協商國所用的,就是克氏的互助主義。互助主義,是進化論的一條公例。在達爾文的進化論中,本兼有競存與互助兩條假定義。但他所列的證據,是競存一方面較多。繼達氏的學者,遂多說互競的必要。如前舉尼氏的學說,就是專以互競為進化條件的。1880年頃,俄國聖彼得堡著名動物學教授開勒氏(Kesster)於俄國自然科學討論會提出「互助法」,以為自然法中,久存與進步,並不在互競而實在互助。從此以後,愛斯彼奈(Espinas)、賴耐桑(L.L.Lanessan)、布斯耐(Lovis blachner)、沙克爾(Huxley)、德普蒙(Henry Drummond)、蘇退隆(Sutherland)諸氏,都有著作,可以證明互助的公例。克氏集眾說的大成,又加以自己歷史的研究,於1890年公佈動物的互助,於九十一年,公佈野蠻人的互助,九十二年公佈未開化人的互助,九十四年公佈中古時代自治都市之互助,九十六年公佈新時代之互助,于1902年成書。於動物中,列舉昆蟲鳥獸等互助的證據。此後各章,從野蠻人到文明人,列舉各種互助的證據。于最後一章,列舉同盟罷工、公社、慈善事業,種種實例,較之其他進化學家所舉「互競」的實例,更為繁密了。在克氏本是無政府党,於國家主義,本非絕對贊同,但互助的公例,並非不可應用於國際。歐戰開始,法比等國,平日抱反對軍備主義的,都願服兵役以禦德人。克氏亦嘗宣言,主張以群力打破德國的軍國主義。後來德國運動俄法等國單獨講和,克氏又與他的同志,叫做「開明的無政府党」的聯合宣言,主張打破德國的軍國主義,不可講和。可見克氏的互助主義,主張聯合眾弱,抵抗強權,叫強的永不能淩弱的,不但人與人如是,即國與國亦如是了。現今歐戰的結果,就給互助主義增了最大的證據。德國四十年中,擴張軍備,廣布間諜,他的侵略政策,本人人皆知的了。且英法等國,均自知單獨與德國開戰,必難幸勝,所以早有英法協商、俄法協商等預備,就是互助的基本。到開戰時,德國首先破壞比國的中立。那時比國要是用托氏的無抵抗主義,竟讓德兵過去攻擊法國英法等國,難免措手不及了。幸而比國竟敢與德國抵抗,使英法等國,有從容預備的時期。俄國從奧國與東普魯士方面竭力進攻,給德國不能用全力攻法。這就是互助的起點。後來俄國與德國單獨講和,更有美國加入,輸軍隊,輸糧食,東亞方面,有日本艦隊,巡弋海面,有中國工人到法國助制軍火。靠這些互助的事實,總能把德人的軍國主義逐漸打破。現在德人已經承認美總統所提議的十四條,又允撤退比法境內的軍隊。互助主義的成效,已經彰明較著了。此次平和以後,各國必能減殺軍備,自由貿易,把一切互競的準備撤銷,將合全世界實行互助的主義。克氏當尚能目睹的。照此看來,歐戰的結果,就使我們對於尼氏、托氏、克氏三種哲學,很容易辨別了。我國舊哲學中,與尼氏相類的,止有《列子》的《楊朱》篇,但並非楊氏「為我」的本意。(拙作《中國倫理學史》中曾辨過的。)托氏主義,道家儒家均有道及的,如曾子說「犯而不校」,孟子說的三「自反」,老子說的「三寶」,是很相近的。人人都說我們民族的積弱,都是中了受這種學說毒,也是「持之有故」。我們尚不到全體信仰精神世界的程度,止可用「各尊所聞」之例罷了。至於互助的條件,如孟子說的「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不通功易事,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普通人常說的「家不和,被鄰欺」,「群策群力」,「眾擎易舉」,都是很對的。此後就望大家照這主義進行,自不愁不進化了。 (1918年6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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