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元培 > 蔡元培文集二 | 上頁 下頁 |
讀章氏所作《鄒容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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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久與吳君稚暉友,深知其人勇猛、堅忍、刻苦,犧牲其家之利益,而專心一志以從事於利他之事業,歷久而不渝。雖古之大禹、墨翟,殆無以過也。而余近讀章太炎君所作《鄒容傳》有曰:「清政〈府〉遣江蘇候補道俞明震,窮治愛國學社昌言革命事,明震故愛脁,召脁往,出總督劄曰:「餘奉命治公等,公與余呢,餘不忍,願條數人姓名以告,令餘得覆命制府。』朓即出《革命軍》及《駁康有為書》上之,曰:「為首逆者,此二人也。』遽歸,告其徒曰:「天去其疾矣,爾曹靜待之。』」云云。朓為吳君舊名,若為章、鄒二君之入獄,實由吳君陷害之者。 余以吳君之為人斷之,必無此事,餘於是博詢《蘇報》案前後之事實,以相印證。而益信章君之言全非實錄。蓋吳君與俞明震本不相識。惟俞之子名大砥者,自東京回上海,曾再訪吳君于愛國學社。因吳君在日本時,其犧牲己利以利他,亦如今日。而其與蔡鈞齟齬,亦全為他人之事。故東京留學界頗傳誦,而俞大砥因以知吳君也。俞明震之邀吳君也,乃以其子之名作劄,託病邀吳君往談。乃見面問訊,始知為明震。然則俞必無「公與餘昵」之言,如章君所記也。及吳、俞相見,俞詢及學社激烈之演說,吳君挺然自任。其後俞曾詢及龍、陳諸人,未嘗及章、鄒。又名捕之人,不止章、鄒二君,其中如陳范陳夢坡者,一人而名號互出。而陳君避地時,吳君且為之盡力,此章君所目睹而冷嘲之者。然則數人姓名之不出於吳君所告,可知也。(吳、俞相見時,尚有朱君仲超在座,可以為證人。)鄒君之《革命軍》,章君之《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吳君非日日置懷袖者,何由一見俞而即檢出之?《蘇報》案供狀,則問案者止詢章、鄒二君是否《蘇報》主筆?而二君謂主筆者乃吳稚暉,非某等,(然則二君實圖陷害吳君,而吳君則實無陷害二君之事也。)惟某有某某著作雲。因是問案者索此二書,及《訄書》細檢之,並譯作英文,始檢得「載湉小丑」一語,以為章君罪案。又檢得「殺盡滿人」等語,以為鄒君罪案。然則章君所謂「吳君出《革命軍》及《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上之曰:首逆者此二人也」云云之必非事實,可知也。自愛國學社與教育會衝突後,吳君已遷居社外,不與聞其事。章君所謂:社生問計,及吳歸告其途[徒]之言,尤不合於當日之情事。 余於是深為吳君不平,適以事至柏林,晤蔡君民友。蔡君曾與章、吳二君共事于愛國學社者。余以章君之文示之,且述余見,渠亦力言吳君必無此事,且曰:「君之言,已足為鐵案矣。抑吾猶有進者,即吳君果有陷害章、鄒二君之意,亦必不出此下策,如章君所言。蓋自戊戌政變後,黃遵憲逗留上海,北京政府欲逮之而租界議會以保護國事犯自任,不果逮。自是人人視上海為北京政府權力所不能及之地。演說會之所以成立,《革命軍》、《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之所以能出版,皆由於此。故《蘇報》案未出以前,無一人能料租界之裁判所忽助政府以仇民黨者。愛國學社諸教員多被警局傳詢,而吳君被傳至四五次,警吏皆煦煦作安慰語,謂『上海道欲名捕公等,我輩恐公等受差役暗算,故詢明姓名住址,以便保護』云云。吳君亦安知後此之名單果足以害人者,而特竄其所仇之人於中乎?」 餘曰:「然則章君何為而有此不情之言?」蔡君曰:「此章君之神經作用也。凡人之神經,皆有想像作用,苟舉一想像而屢屢繅返之,則積久而神經中認為實事。又或他人有一想像而屢屢傳述於吾,吾屢屢聞之,則積久而亦認為實事。常人於鬼怪無稽之事,往往自以為目睹耳聞,確實無疑者,率由於此。章君在愛國學社時,本不慊于吳君,其原因大抵在章君頗提倡國學,而社生以習慣橫議之故,殊不耐煩。是時吳君以教員兼齋監,社生之意見多由吳君代述,章君疑其事悉由吳君指使,常言吳太攬權,至戲擬以《紅樓夢》中之王熙鳳,又常斥為錢洵、康有為之流。及社員與教育會衝突,章君尤疑為吳君主謀,至與鄒君面詆之。其後《蘇報》案起,章、鄒諸君皆入獄,章君又以往日疑吳君之習慣,疑為吳君所陷。既有此疑,則不免時時想像其相陷之狀,且不免時時與鄒君互相擬議,而詬詈之。大約二年之中,神經口耳間繅返此想像,已不知若干次,故不知不覺而認為實事也。」余以蔡君之言,頗足為章解嘲,故並著之以告世之讀章氏《鄒容傳》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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