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元培 > 蔡元培文集一 | 上頁 下頁
我青年時代的讀書生活


  (一九三五年七月四日)

  我五歲零一個月(舊法算是六歲)就進家塾讀書,初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等,後來就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四書,最後讀《詩經》、《書經》、《周易》、《小戴禮記》、《春秋左氏傳》。當我讀《禮記》(《小戴禮記》的省稱)與《左傳》(《春秋左氏傳》之省稱)的時候,我十三歲,已經學作八股文了。那時我的業師,是一位老秀才王子莊先生。先生博覽明清兩朝的八股文,常常講點八股文家的故事,尤佩服呂晚村先生,把曾靜案也曾詳細的講過。先生也常看宋明儒的書,講點朱陸異同,最佩服的是劉蕺山先生,所以自號仰蕺山房。先生好碑帖,曾看《金石萃編》等書。有一日,先生對一位朋友,念了「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兩句話,有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同學,笑著說:「先生念了《西廂》的淫詞了。」先生自己雖隨便看書,而對於我們未成秀才的學生,除經書外,卻不許亂看書。有一日,我借得一本《三國志演義》,看了幾頁,先生看見了,說:「看不得,陳壽《三國志》,你們現在尚不可看,況且演義裡邊所敘的事,真偽參半,不看為妙。」有一日,我借到一本《戰國策》,也說看不得。先生的意思,我們學作小題文時,用字都要出於經書;若把《戰國策》一類書中的詞句用進去,一定不為考官所取。所以那時我們讀書為考試起見,即如《禮記》裡面關乎喪禮的各篇各節,都刪去讀,因為試官均有忌諱,決不出喪禮的題目;這樣的讀書,照現代眼光看來,真有點可怪了。我十六歲,考取了秀才,我從此不再到王先生處受業,而自由讀書了。那時我還沒有購書的財力,幸而我第六個叔父茗珊先生有點藏書,我可以隨時借讀,於是我除補讀《儀禮》、《周禮》、《春秋公羊傳》、《穀梁傳》、《大戴禮記》等經外,凡關於考據或詞章的書,隨意檢讀,其中最得益的,為下列各書:

  一、朱駿聲氏《說文通訓定聲》。清儒治《說文》最勤,如桂馥氏《說文義證》,王筠氏《說文句讀及釋例》,均為《說文》本書而作;段玉裁氏《說文解字注》,已兼顧本書與解經兩方面,只有朱氏,是專從解經方面盡力。朱氏以引申為轉注,當然不合,但每一個字,都從本義、引申、假借三方面舉出例證;又設為託名標幟,與各類連語等詞類,不但可以糾正唐李陽冰、宋王安石等只知會意不知諧聲的錯誤,而且于許慎氏所采的陰陽家言如對於天干、地支與數目的解說,悉加以合理的更正;而字的排列,以所從的聲相聯;字的分部以古韻為准;檢閱最為方便。我所不很滿意的,是他的某叚為某,大半以臆見定之;我嘗欲搜集經傳中聲近相通的例證,替他補充,未能成書,但我所得於此書的益處,已不少了。

  二、章學誠氏《文史通義》。章先生這部書裡面,對於搭空架子、抄舊話頭的不清真的文弊,指摘很詳。對於史法,主張先有極繁博的長編,而後可以有圓神的正史。又主張史籍中人地名等均應有詳細的檢目,以備參考;我在二十余歲時,曾約朋友數人,試編二十四史檢目(未成書);後來兼長國史館時,亦曾指定編輯員數人試編此種檢目(亦未成書),都是受章先生影響的。

  三、俞正燮氏《癸巳類稿》及《癸巳存稿》。俞先生此書,對於詁訓、掌故、地理、天文、醫學、術數、釋典、方言,都有詳博的考證。對於不近人情的記述,常用幽默的語調反對他們,讀了覺得有趣得很。俞先生認一時代有一時代的見解與推想,不可以後人的見解與推想去追改他們,天算與聲韻,此例最顯,這就是現在胡適之、顧頡剛諸先生的讀史法。自《易經》時代以至於清儒樸學時代,都守著男尊女卑的成見,即偶有一二文人,稍稍為女子鳴不平,總也含有玩弄等的意味;俞先生作《女子稱謂貴重》、《姬姨》、《娣姒義》、《妒非女人惡德論》、《女》、《釋小補楚語笄內則總角義》、《女吊婿駁義》、《貞女說》、《毫州志木蘭事書後》、《尼庵議》、《魯二女》、《息夫人未言義》、《書舊五代史僭偽列傳後》、《易安居士事輯》、《書舊唐書輿服志後》、《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家妓官妓舊事》等篇,從各方面證明男女平等的理想。《貞女說》篇謂:「男兒以忠義自責則可耳,婦女貞烈,豈是男子榮耀也?」《家妓官妓舊事》篇,斥楊誠齋黥妓面,孟之經文妓鬢為「虐無告」,誠是「仁人之言」。我至今還覺得有表彰的必要。我青年時代所喜讀的書,雖不止這三部,但是這三部是我深受影響的,所以提出來說一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